刘冬冬走后，钟陌坐在轮椅上，在病房的窗边沉思。愤怒和后悔的情绪淹没了他，他既愤怒于刘冬冬执迷不悟，使得两人陷入了现在的困境；更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没有坚持一个警察应有的节操。

后悔呀！要是自己再勇敢一些，再坚定一些……也许后来的事情全都会变一个模样！

他太后悔，以至于没察觉武成靖已经进来。后者拖了把椅子在钟陌身旁坐下，陪着他一起望着屋外灿烂的阳光。钟陌很感谢他没说话，因为此刻的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病房里突然响起了刘冬冬和钟陌的对话。

“这个塔布罗夫，是蒙面人一早就准备好的替死鬼，对不对？”

“小钟，别说这些事情了，这和我们没关系了！”

是智能系统的声音！

钟陌睁大了眼睛，他仿佛挨了一记重锤，愣愣地看着武成靖。

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瞬间变得像魔鬼一般可怕！

魔鬼面带微笑，“所有的对话都有，不过这两句的效果最直接。不知道我们怎么偷听到的？没有用窃听器，刘冬冬是个老手，身上一定带了反窃听设备。”

“是你的轮椅…别担心，轮椅很正常，里面没装东西。轮椅本身是一个反射装置，能将你们的声音汇聚起来。在你们十米之外的特勤有一个定向收音装置，把轮椅反射的声音收集起来。很笨的方法，但其实又是最科学的方法。材料学、声学……人和科技的完美结合，对不对？”

钟陌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秘密被发现而后悔、羞愧，或是突然卸去了包袱时的轻松，他一时情难自禁，竟然哭了出来。

武成靖叹了口气，“你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重新坐好后，钟陌说的第一句话是，“能不能先去把刘哥找回来？我怕他有危险。”

武成靖摇了摇头，柔声说：“别担心，有人跟着他。而且，有些事情，你得先说明白，我才能决定怎么做，对不对？”

“你信我说的？”

武成靖笑了，“上次你指证了塔布罗夫，我信；这次你说的，我依然愿意信。你和刘冬冬不一样，你身上……有值得让人信任的东西。”

钟陌越来越平静，“那天凌晨，我之所以去复兴街，是因为我一直怀疑复兴街有个黑市。我打听到复兴街各家店的货大多是凌晨三、四点送过来，于是想在那个时间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送货的又是些什么人。”

武成靖点点头，“第一次问话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说得过去。”

“我躲在一家米店的屋顶，那是个好地方，比附近的屋顶高一头，方方面面都看得清楚。您知道复兴街的结构？它隔壁的小巷依次是邻一街，邻三街，邻五街。我在屋顶上，最远差不多能看到邻三街。”

武成靖想了想，这几条街都是南北方向的平行街道，街与街之间就隔着两排房屋。复兴街和邻三街之间的距离不到八十米，路灯齐全，钟陌能看见，也不奇怪。

钟陌有些犹豫，“上次我说，我在邻三街路口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于是走过去看个究竟。其实……我在邻三街街口看到的是刘冬冬！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他走路的姿势太眼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当时，他身旁还有一个人。”

武成靖思索片刻，“于是你去找他？”

“是的，我觉得好奇，所以想去看看。我是从小巷子里钻过去的，特意避开了复兴街的商人，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可我到邻三街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在走来走去，看起来特别焦虑。”

武成靖叹了口气，大概猜到了后续，“你露面和他说话了？”

钟陌苦笑着点头，眼神中隐隐有些惧意，“我看他神色不太对劲，以为他有麻烦，所以才露面的……没想到他脸色大变，让我赶紧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就当没见过他！见我不明白，他就拉着我往巷外跑！”

“没跑多远，有个人从身后的院落里跳出来！那人蒙着面，背上背着一大袋东西。原本大家相距得有四五十米，可他几乎是瞬间就追上了我们！我还以为见鬼了！刘哥突然扔下我，上前向那个人求情，说我是他的兄弟，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但那个人始终沉默。我终于觉得气氛不对劲了，刚把枪掏出来……”

“然后那个蒙面人就开枪了？”

钟陌摇了摇头，满脸都是痛苦之色。武成靖心念一动，马上想到了答案。

“原来是刘冬冬开的枪！”

钟陌没有说话。

竟然是刘冬冬开了枪！

武成靖不由有些佩服刘冬冬的机智，“他很果断，也没做错。那个蒙面人很可怕，如果刘冬冬不开枪，你们俩恐怕都会被灭口！”

钟陌沉默良久，才说：“我知道。他的枪法很好，给了我两枪却都没致命，他是刻意要保住我的。”

知道是知道，可任谁被自己的搭档打了两枪，总会难以释怀吧？这种性命相关的事情，谁又能轻易放下？

“我醒来之后，慢慢想明白了大概。那个蒙面人和刘哥一起在做一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而我不小心成了目击者。刘哥一直是想保住我的。我不能告诉你们是他开了枪，所以一直装作神志不清。后来实在躲不过去了，你们让我指证凶手的时候，我就瞎说是个西方人。”

武成靖微微点头，“明白了。他保护了你，你也得保护他。人呀，一旦撒了谎，就不得不撒更多的谎。”

钟陌有些心塞，“是呀，没想到后来你们竟然真的拿出了几个西方人的画像让我辨认。”

武成靖心想，终于到了最关键、也是自己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你指证的是塔布罗夫？你肯定不认识他，也不可能随意指一个。”

钟陌老老实实地说：“刘哥让我指他。”

见武成靖似乎有些茫然，钟陌解释说：“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我确实都不知道。在您让我指证之前半小时，刘哥来了一趟，他在平板上大致画了个白人的模样，其他什么都没说。后来看到您给我的那几个指证对象，我就选了最像刘哥画的那个人。后来的事情，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您昨晚提起了塔布罗夫。”

“我才知道，刘哥画的那个白人，就是塔布罗夫！”

武成靖脸色变了变，“你确定刘冬冬来的时间，是在我来让你指证之前的半小时？”

钟陌毫不犹豫点头。

武成靖看似平静，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靠！当初，根据钟陌的口供和搜集到的信息列出的那份嫌疑犯名单，即便是AI事务局也只有有限的几个人才知道。

刘冬冬是怎么知道塔布罗夫位列其中的？

而且他竟然在自己到来之前就已经通知钟陌了？！

难道……是局里有内鬼？！

武成靖犹豫了很久，决定先放下内鬼的事情。刚才的一切都有视频录像，只要处长看到，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是顺着现有的线索往下走。

那个背着东西的蒙面人，自然就是在黎芮的秘密住所里带走一大堆书的蓝色人类！

“那个蒙面人，你一无所知？”

“嗯。”

“如果你没撒谎，我猜，塔布罗夫对所有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背锅侠，莫名其妙的被人灭口。他死了，只要你咬定看见的是一个西方人，绝不松口，真正的坏人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见钟陌的脸色越来越差，武成靖站了起来，再怎么理解对方对搭档的情义，他依旧对这个傻警察有些恼火，“我要去见刘冬冬。希望他跟你说的一样，没有真正牵扯进这件事情！”

钟陌急了，“我能不能一起去？塔布罗夫的事情，我猜您是故意透露给我，让我告诉刘哥的。如果刘哥做了什么，他现在一定很危险！”

“哼，你倒也不是真傻！”

一辆看不出标牌特征的小车从医院偏门离开，缓缓钻入西陆区。车上的乘客除了开车的特勤，就是武成靖和钟陌。武成靖闭目养神，回想那份嫌疑犯名单。从列出名单到前来医院找钟陌指证，也就半小时呀！刘冬冬到底是怎么把名单搞到手的？

不对，不对，内鬼不需要等到有了名单再泄密！他只需要知道塔布罗夫肯定会在名单上，就可以把消息传出去！

塔布罗夫是第一个被确认有嫌疑的人吗？好像还真是，确认他的嫌疑和确认全部名单之间大概有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太长了，有可能接触过这个名字的人也太多了。要找到这个内鬼，得内勤处出手，他武成靖没这个能力。

那个内鬼想必是蓝色人类的同伙。想到AI事务局也有‘真实的人类’成员，武成靖便不寒而栗。既然局里有‘真实的人类’成员，那么，有没有暗中支持‘进化’的人呢？

此时的钟陌带着头盔，穿着全套防弹服装，正在平板上画像。他有美术素描的基础，读警校时画像课长期拿高分，将一个人准确画出来并不困难。虽然他只见过那蒙面人一次，但当时的印象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不多时，平板上的画像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那人身材不高，穿着常见的工装短风衣，戴着黑色的帽子和面具。要是换了别人，看见这种完全看不清脸的画像，多半会把钟陌胖揍一顿。就凭这个画像，怎么可能找到嫌疑人？

但武成靖不是别人，他盯着画像看了好一会儿，心中一动，“脸上的面具是什么形状？”

钟陌思索片刻，“好像是某种动物。”

“看这些动物的平面画像，看看像是那个。”

钟陌在平板上一张张翻看动物头像，看到一张鹰隼的画像时，他犹豫了片刻。武成靖不觉有些紧张，等到钟陌终于重重点头，武成靖终于忍不住用力挥了挥拳头，干得漂亮！

见武成靖如此失态，钟陌大奇，“他是谁？”

武成靖没有回答。他先找局里多要了两个狙击手，然后要求所有行动的特勤都配备麻醉武器，同时修改交战规则，允许他们首先开火。只要认定有嫌疑，就可以无条件开火！

钟陌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

他小心翼翼地问：“刘哥有大麻烦了？”

武成靖扯扯嘴，“很大的麻烦，你们俩想都不敢想的麻烦。有没有听说过‘真实的人类’？”

“当然，很少有人不知道吧？联邦最有名的恐怖组织之一。我们常规警察部门虽然不和他们打交道，但警局有个特别行动处，他们经常要处理和‘真实的人类’有关的案子。”

武成靖若无其事的说：“‘真实的人类’有很严密的组织结构，其中一个核心部门叫行动部，所有的脏活都是他们干出来的。你见到的那个人，是行动部的前三号人物之一，代号叫鹰隼，一流的格斗家，职业杀手！”

“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到底在行动部排第几，我们始终没查出来。我们只知道他习惯戴着一个黑色的牛仔帽，每次出现时都戴着鹰隼面罩。恭喜你撞见了一个大人物，你中奖了。”

钟陌的脸色越来越差，自己惹上的麻烦居然和‘真实的人类’有关！听见‘格斗家’这几个字，他的手更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武成靖观察入微，小声说：“你见到他时，因为强弱悬殊，对方给你的压力太大。所以你很害怕，所以你其实根本没敢掏枪，是吗？”

钟陌颓然点头，这样的耻辱，他根本不愿意回想！

武成靖点点头，“难怪你醒来之后一心想练习格斗。”

钟陌双手握拳，青筋暴起，“没错！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可不想输给他！”

武成靖拍了拍钟陌的肩膀。他很想说，现在才开始练，想要练到鹰隼那个程度……那还不如祈祷以后再也别遇见鹰隼。至少后者还有一点儿可能性，前者的可能性可是一点儿没有。

转念一想，自己这样打击他，好像有点残忍呀。

小车在不夜城附近的思南路停下。钟陌当然认识这附近的街道，但刘冬冬怎么会来这儿？

一直跟踪刘冬冬的特勤向武成靖报告了大致的情况。刘冬冬离开医院后，先去了一趟警局，取了武器装备；然后他去交易所的酒吧和几个散客聊了聊天，问清楚了塔布罗夫的住处；随后他去了塔布罗夫的公寓，但在那儿毫无发现；最后，他来到了思南路这家名叫‘安康’的小酒店。

钟陌越听越糊涂，刘冬冬在搞什么鬼？

‘安康’酒店是由一座孤零零的老式公寓改装而来，看淡青色的外墙和门口迎宾的端庄老者，就知道这儿的装修和管理都很老派，档次不低，价格也不便宜，并非不夜城狂欢的年轻人们的心头好，因此往来的客人并不多，主要做一些熟客生意。

酒店一层包括了大堂，厨房，餐厅，仓库，以及一个简单的休闲区，二层至五层都是客房，每层十八间客房，东西两侧各有一部电梯。目前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房间有客人。目前已经来了十二个特勤，分别监控刘冬冬所在的303房间和酒店四周，因为人手不够，他们还无法控制整个思南路。

武成靖有些意外，“我向局里申请了再加两组人。人呢？”

“您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另外，因为您迟迟没有汇报，处长希望知道目前的进展，否则她将撤销您的临时指挥权，所以…”

“所以现在得靠我们自己了？”

“是的。”

武成靖脑海里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自从怀疑局里有内鬼之后，他确实不想在行动结束之前向处长再汇报任何事情。这倒不是说他怀疑处长，因为他怀疑的不止是处长，而是所有当时在局里的人！可即便没有支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行动之前遇到这样的挫折，让武成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定了定神，“还有哪儿缺人？我去。”

武成靖让司机将车停去‘安康’的后门，他亲自来盯这儿。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是白天之中人的神经最为松弛的时候，也是他准备行动的时间！

他不敢大意，一遍遍在通信器里叮嘱特勤，“把服务生换成我们的人，优先控制刘冬冬所在的三楼。对面那栋建筑物的顶层需要一个狙击手。所有人注意，对方非常危险，有问题直接开枪，优先使用麻醉武器。”

“另外，再申请一次支援，让他们带上重武器。就算敌人有机甲，也得把它留下来！对时，11点55分。5分钟后，如果303始终没有动静，我们就把刘冬冬带走。”

钟陌吃了一惊，“武先生，您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杀人。”

“杀人？杀谁？”

武成靖嘿嘿一笑，“你还不明白吗？”

钟陌很茫然，“明白什么？刘哥是要逃跑吗？为什么他会来这儿？你是来抓他的？”

武成靖摇了摇头，“你太小看刘冬冬了！从离开医院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我盯上了他，他跑不掉了，所以他根本没想跑！他回警局取武器是为了杀人，去塔布罗夫的住处是为了引起‘鹰隼’的注意。我要是猜得没错，他和‘鹰隼’约了在这家酒店碰面！”

“他知道自己成了诱饵，也心甘情愿做了我的诱饵，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在配合我，把‘鹰隼’引出来，明白吗？我要抓的不是刘冬冬，是那个神秘的鹰隼！”

钟陌突然想起了刘冬冬走之前和他说的那几句话，原来他只是嘴上说说要钱不要命，却把‘警察’两个字听进了心里。钟陌突然很愤怒，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要要独自冒险？！

车内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武成靖突然说：“你知道的，很久以前，我和刘冬冬在同一个分局执勤。那时候我们才二十出头，整天四处巡逻，叫苦不迭。但其实大家心里很痛快，因为我们那时候都很天真，觉得自己正在为人类的美好未来努力，就算是再苦再累，也都是有价值的。”

西装革履的武成靖一看就是大人物，他居然也曾经和刘冬冬一样穿着寒碜的巡警马甲在街上走来走去？就像自己和刘冬冬在复兴街那样？

“后来我去了你提到的警局特别行动处，然后又调了职，离开了警队。工作一直很忙，有时候，我不太记得自己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了。依然是为了人类的美好未来吗？我不太确定。刘冬冬也许更加不确定吧。长年累月做同一件事情，渐渐就会忘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以及做这些有何意义。”

武成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会给你武器，你也别想着找机会给刘冬冬一枪。我知道你对他有怨气，但现在你该知道他的目的了。我带你来，是为了让你认识真正的他，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杀他。”

钟陌猛然抖了抖，“我要武器，我要帮你们！”

武成靖笑了，“你的伤没好，看着就行。小子，别看不起我们这些中年人！”

特勤报告说，一对年轻男女走进了酒店大门，看似像一对来开房的情侣。另外，有一个送货员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通往后门的小巷。

武成靖不慌不忙的从主武器包拿出手枪，“后门我盯着，你们盯紧那对男女。”

沿着小巷进来的男人很快就进入到武成靖等人的视线中。那人是个普通的送货人，背着一个背包，拎着两个装满了蔬菜的大袋子，从他们的车旁经过时目不斜视。送货人在‘安康’后门停下脚步，敲了敲后厨的门。

一个厨师开门之后接过那两个袋子，两人聊了聊今天市场上各种瓜果蔬菜的价格，明天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样的肉类，以及怎么结算之类的无聊话题。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武成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那对年轻男女有没有问题？”

“目前没有，他们去了402。”

武成靖皱眉，“肯定有问题，哪有人中午去开房的？中午退房还差不多。半分钟之后如果402没有什么响动，直接进去控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