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官天街上的顶级商场都已经休业，只有高级会所和酒吧像往日一样藏身于暗淡的灯光之中，偶尔有丝竹声阵阵传出，暗示它们的卓尔不同。

安娜自然而然地挽着王聪的胳膊，在宽大的天街人行道上缓缓漫步，走向第五小街。偶尔有一辆豪华轿车驶过，偶尔路边某个会所的窗户被推开，有人投过来好奇的一眸。安娜的鞋跟每一次和大理石路面接触，便会有轻快的碰撞声在空气里流淌，像银铃，像钟声，有一种快乐的节奏，像是划开了黑夜的桎梏，令人心旷神怡。王聪本想让她落脚时轻一点，最好轻不可辨，但他忍了忍，还是什么也没说。

安娜压低声音，难掩欣喜，“原来这就是正官天街，我从没来过这儿。来光州快一年了，仅有的几次离开酒店，都是待在车里。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走动过。”

能外出自由活动就怪了，库图佐夫恨不得把你捆在背上保护起来。而且你的身体也……想到这儿，王聪微微一惊，不再继续往下想。

反倒是安娜毫不忸怩作态，坦然道：“张先生，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太好。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病了，大多数时候，我都只能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我常常想，到底什么是病痛，什么又是治愈呢？从病痛到愈合的治疗过程，到底又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告诉我，只有完全治愈，才能再次拥有生命力，治疗的过程就是重新获得生命的过程。可我不这么想。生命力是始终存在的，它无所不在。”

她松开王聪的胳膊，轻踩地面。她开始用力，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轻盈，有节奏的‘啼蹄嗒嗒’声轻快响起，像一首欢乐的乐曲，钻出黑暗，在街面流淌。

她在跳踢踏舞。

她竟然在跳踢踏舞！

王聪本能想要阻止她，可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迟迟没有更进一步。眼前的女人如此轻盈，如此快乐，令他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等到他意识到这样不行，过于危险的时候，安娜已经跳到一曲终了！

在一段急促得令人浑身战栗的踢踏之后，安娜突然停下脚步。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四周悄无声息，半晌，他们才听见踢踏余音在空气中飘散。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来自不知何时停在路边的一辆豪华轿车。车中有人轻轻拍手，向安娜颔首致意，安娜向她回了一礼。四周响起了更多的掌声，轻微而坚定，来自路边的轿车，行人，以及那些豪华会所的窗口。王聪原本已经紧张得差点窒息，可安娜不急不慌的回礼似乎有一种魔力，令他悬着的心悄然放下。时间在某一刻突然为安娜停止，待到她再次展颜微笑，才再次出发。

安娜重新挽住他的手臂，继续前行，“张先生，这就是生命力，这就是生命，对吗？”

王聪微微一怔，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就在刚才，自己经历了两年来最美好的一个瞬间。在这一瞬间，自己放下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逃犯，忘记了时时禁锢自己的紧张，只专注于眼前的美好事物。他喃喃说道：“如果生命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张先生，生命本就是这样，只是大家不相信它就这么简单。我们用尽一生追求的东西，也许只是身边触手可及的事物。如果它这么美好，长一点，短一点，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对吗？”

“嗯，不重要。”眼眶有些湿润，王聪轻轻揉了揉眼睛。

“可很多人不明白，库图佐夫也不明白。所以他感到痛苦，我为他的痛苦而痛苦。我们努力追求生命，追求快乐，却亲手让快乐溜走了。”见王聪神色不对，安娜关切地问：“张先生，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不，你说了很对的话。安娜小姐，你比我聪明多了。”

在第五小街路口，王聪停下了脚步，“记清楚地方了吗？”

安娜点点头，“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张先生，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有他们的消息吗？。”

“马夫连科和拉斯金兄弟都死了，阿缇雅还活着，被关在AI事务局光州分局。”王聪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既然没有当场杀她，那她暂时还不会有事。请你安心在安全屋等待就行，会有人来找你的。”

“等待与希望，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安娜笑了笑，“虽然不知道我还能等多久，但是，我尽力吧。”

王聪一怔，这才想起，因为生化改造的缘故，安娜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库图佐夫在疯狂的寻找新晶。让她独自在安全屋待着，也不知道她能撑多久……

安娜突然摸了摸王聪胡子拉碴的脸，“张先生，其实你不是个中年人。你还很年轻，对不对？”

王聪顿时满脸通红。

安娜笑着抱了抱她，压低声音，“因为你下意识地说我是表姐嘛。对了，那位苏先生有些奇怪，我能感觉到。”

王聪怔了怔，“谢谢。”

安娜松开他，转身走进了小街。见她安全走进十二号小院，王聪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安娜小姐。至少，要活到能尽情跳舞的那一天。

回到车上，越野车再次驶入黑暗。想起安娜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王聪突然问：“苏哥，送我上船之后，你是直接去给船长送酒了吗？”

老苏大喇喇地说：“对呀，哪能把酒安心放车上？一会儿就被那帮下三滥的修理工干没了！”

王聪悄悄冲白发鬼伸出两个手指，后着脸色一变，微微摇头。

一直在偷窥二人的老苏松开安全锁，强行跳车！王聪一把勒住他的脖子，白发鬼顺势停下了车！

“是谁？警局？AI事务局？”王聪差点把老苏勒得口吐白沫！

等他微微松手，老苏才大叫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都有，都有！是个女人！女人！”

王聪如遭雷击，回头看了一眼正官天街方向，“还有多久？他们还有多久会出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发鬼甩了他一个耳光，“为什么？”

老苏痛哭失声，鼻涕眼泪全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老大，他们说你的钱来路有问题，要把我们全抓进去！我也是没办法……”

王聪一掌将他劈晕！

白发鬼凑到他耳边急急说道：“海港7号货运区东区15号集装箱！”

“你怎么办？”

“我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王聪夺路而逃！

疾冲数步之后，王聪跳进了一所院落。随后，他翻过一栋又一栋小楼，不断借助院墙掩藏行迹。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受到了多少监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逃跑，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没有去海港，而是回头去了正官天街！

他一定要赶在追捕的人出现之前，带走安娜！

我怎么能成为亲手将安娜送进牢笼的那个人！

离十二号小院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足够快，一定还来得及的。

直到他看见楼顶站着一个人。

一个他绝不愿意看见的人。

在看见那人的一瞬间，王聪像是摔进了冰窖。一切已经结束了。

那人正是茶茶，她望着王聪藏身的方向，微微招了招手。

王聪从阴影中钻出来，翻过院墙，缓缓来到楼下，随后风一般地爬上楼顶。茶茶毫无顾忌地坐在天台边，王聪没敢靠近，他问：“多少支枪在瞄准我？”

“十二支，但也可能一支也没有，这取决于你。张天野，很久不见了。”茶茶拍了拍身旁的天台，“请坐。”

王聪脸色变了变，终究也在天台边坐下，只是和茶茶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夜景很美，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欣赏这份夜景的兴致，真是莫大的嘲讽。

“我关掉了监听。现在的对话，只有我俩才知道。”茶茶饶有兴趣地打量王聪，“如果不想惹麻烦，就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你到底怎么跟花杰说的？为什么我们见面时会遭到袭击？为什么是‘狼牙’的人？”

不知为何，王聪想起了安娜的踢踏舞。此刻安娜就在楼下，也许她正坐在窗边悠闲的泡上一杯茶，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吧？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逃亡者，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变得很简单。

我已经跑了很久，非常累了。也许我也应该简单一点。

于是王聪告诉茶茶，自己怎么在伯爵酒店找到了养伤的花杰，后者又怎么计划把茶茶从AI事务局拐走。于是自己决定去寻找新晶的消息，作为交换，莫先生会协助花杰想办法把茶茶拐走。至于后来‘豹’发生的变故，却又完全在意料之外了。

在这个故事里，与花杰和茶茶相关的部分，除了花杰的假死，他一个字也没有撒谎。

茶茶听过之后，目瞪口呆，“和‘狼牙’合作？就凭你也敢和莫声谈交易？你疯了，你害死了他！”

完了，莫先生做的局太完美了，在世人看来，花杰已经死了。

茶茶也这么认为。

花杰的死，也是茶茶对‘狼牙’和‘探路者’下手的原因之一。也许，花杰那玩世不恭的样子，终究还是在茶茶心里留下一点什么？

王聪忍不住问：“花杰死了，你很难过吗？”

茶茶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他只是我的下属！”

“这么说我就懂了。”王聪自言自语，“他死了，你花了些时间查到动手的是‘狼牙’的人。正巧，‘狼牙’和‘探路者’原本就是你来光州的目标。你可能不在乎一个外勤的死，但这是个动手的好借口，只是这个借口还不够，只能抓到一些小鱼小虾，抓不到大鱼。于是你隐忍了很多天。”

见茶茶并不否认，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最后拿到了什么证据。网上流传‘狼牙’和‘真实的人类’有关……也许因为这个，你终于有了动手的理由，将‘狼牙’拿下。你来光州的目的本就是监视‘探路者’，又知道‘狼牙’和‘探路者’是同盟。于是你索性将‘探路者’也一并拿下，除掉库图佐夫这个不听话的高手。当然，‘探路者’和‘狼牙’是联盟，只有AI事务局能知道，不能公开。因为你们不希望新晶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所以在新闻里，你又撒了个谎，说‘探路者’也和‘真实的人类’合作，对吗？”

见茶茶始终不说话，王聪苦笑道：“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你的。你敢大肆抓捕‘探路者’，因为光州没人会替库图佐夫出头；莫先生的人脉很广，所以你们对‘狼牙’的抓捕始终不拿到明面上来。是准备抓到人之后做成死证，让谁也无话可说，是吗？恭喜你，田茶特勤，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哦，我说错了，现在应该不是特勤了。你们那个处长是不是给你升官了？”

茶茶冷哼一声，“张天野，你脑子挺好使的。只有一处错了。我的确有莫声和‘真实的人类’勾结的证据。”

她打了个响指，个人智能助手弹出一段全息影像，竟然是莫先生和吴昊在一间餐厅里的对话！

吴昊正在问莫先生“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加入‘真实的人类’吗？总不会是为了组织纲领上写的‘为了复苏人类的信仰’吧？”

王聪眼神一僵，丽花酒廊！

“这个女人是行动部的调查长吴昊。‘真实的人类’行动部部长以下，有一个新的三巨头，分别是教官长山中明，执行长秦双，调查长吴昊。我拿到这段全息影像之后，马上推进了这次行动。”

王聪默默无语。他猜到了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因为莫先生告诉过他！吴昊和莫先生对话现场，除了他俩，还有教授和阿忠。教授当晚就死了，阿忠对莫先生的忠诚毋庸置疑，全息画面当然也不可能是吴昊或莫先生流出去的。

茶茶怎么会拿到这么机密的信息呢？

茶茶笑了，“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我也奇怪，因为是某人匿名发给我的。我当然知道有人要借刀杀人，但我愿意做这把刀。”

这样一来，一切都清楚了。

果然，从昨晚到现在，是茶茶主导了对‘狼牙’和‘探路者’的围杀！

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莫先生含糊不清的话欺骗骗了自己，他为什么这么做？

然而，茶茶的疑问更多，“你为什么会在光州？要不是我让人一直盯着姓苏的大副，差点就把你给漏掉了。我知道原本你和阿缇雅一起躲在农场里，你们一起去了2号安全屋？是你在海务学校带走了安娜？这儿还有一个‘探路者’的安全屋？”

王聪哑口无言，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

“你和莫声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杀了花杰，你还跟他有来往？！你为什么要参加机甲大战？老老实实告诉我！要不是因为花杰的缘故，刚才你已经死过几十次了！”

王聪心知这是个极为微妙的时刻。茶茶始终没有将‘张天野’和‘王聪’联系起来，让他笃定，图灵不仅没有向总局汇报这个消息，也没告诉茶茶。

只要她不知道自己是王聪就好。

要想脱身，就得告诉茶茶一些真相。毕竟，以张天野的身份做的一些事情，于情于理都没毛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