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出现两个不同年龄的黎芮呢？
“之前那个年轻的她……真的是她吗？”
掌控者觉得王聪问了个好问题，“你明明已经看见了二十六岁的黎芮，为什么不信那就是她？”
王聪摇了摇头，“因为她在现实里已经死了，因为这里是虚拟世界。我猜，年轻的她只是一段你用数据仿真的记忆而已。”。
掌控者终于放下刀叉，不再对付面前的那盘早点，他的眼神中隐隐有了一丝光彩，“很久以前，黎芮来到这儿，努力找到了我，还曾试图带我一起离开这个虚拟世界。不过，那时的她什么都没有，自然没法带走我。”
“我送她离开了这儿。在这儿待久了，难得遇见一个有趣的人类，所以，我把她在这个虚拟世界留下的数据记录下来。有了数据，我自然可以在虚拟世界还原她。”掌控者慢吞吞的摸出一支烟点着，“有时候，我会把她还原出来解解闷。她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朋友？
是了，在毁灭者的帮助下，黎芮进入过地下。想来那个时候，她就进入了观察者的虚拟世界，找到了掌控者。可是……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一个高级人工智能和一个人类成为了朋友呢？
王聪摇了摇头，“所以，我见到的那个年轻时候的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分身而已？终究是你在驱动她做所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以更适合她的方式。”
掌控者微微一叹，“不错，我可没办法重现一个完整的生命。不过，若不是请她给你讲了个故事，你怎么能看穿观察者，看穿世界？”
王聪似有所悟，难怪那个年轻的黎芮如此陌生。
可那个年长的黎芮呢？那人身上的亲近感是掌控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模仿的！
掌控者撇撇嘴，“那可不是我仿真的产物。你进入地下时，身上有一张智能交换芯片卡，只有我才能激活。你可知道那张芯片里还有什么？”
王聪想起了在林大师的装甲运输车上听到的声音，“……黎芮的声音，但那只是一段应用程序。”
“不，除此之外，里面还有她留下的一段信息。既然你把芯片送来给我，那么，我就帮你一个小忙，把这段信息交给你。”
王聪愕然，“一段信息？”
“不错，你们人类难道回到了刀耕火种的年代吗？怎么连智能遗言都不知道了？”
智能遗言？
掌控者慢条斯理的说：“不错，这是一段遗言。所以我干脆把你送进了观察者创建的这个虚拟世界，激活了这段信息。这就是为什么你看见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又活生生出现在你面前，和你告别。”
王聪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刚才看到的不是奇迹，而是黎芮最后的告别！遗言说完，她自然就消失了。
黎芮终于在死前和他有了一个交代。只是这交代猝不及防，早知这样，倒不如别出现了：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就此化为飞灰，那是何等的痛苦！
他呐呐地想要说些什么，掌控者冷冷的摇头，“所谓遗言，当然只有一遍，没有第二次。”
不错，王聪是想再见见黎芮的，他以为智能遗言可以一直保存，那就意味着在这个虚拟世界里，黎芮可以永远存在。但掌控者毅然决然拒绝了他。
人不能永远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即便这个世界有黎芮，有你最重要的人，但她只是个假象！
你应该回到真实的世界里！
那里有你的朋友，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得离开这儿，马上离开！”王聪猛地站起来，一字一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掌控者嘿嘿冷笑，“走不了。在观察者的虚拟世界里，我们虽然不受他的掌控，但也没那么容易逃脱。好好待在这里吧，你自由自在，不受约束，难道不好吗？”
王聪大怒：“这里是假的！玉米饼，烟，咖啡……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掌控者乐了，“你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但外面的世界就一定是真的吗？”
王聪嗤之以鼻，“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到真实世界！”
窗外大雨不停，不断有警车呼啸而过，那怪异的声响让人焦躁而抑郁。
没有人关注这家毫不起眼的小咖啡馆。
王聪居高临下，死死盯着掌控者。最初那些害怕的情绪早已被他抛在脑后，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如果回不去真实世界，自己该怎么办？老巩怎么办？黎芮的仇又怎么算？！
不，他一定要回去。既然黎芮给了自己答案，那他也得为黎芮找出个答案！找出杀死黎芮的凶手，这是唯一能为黎芮做的事情了。他们也许没有血缘关系，但某种超越血缘关系的情感将他们紧紧扣在了一起。
“老头子，告诉我，到底该怎么离开这儿？”
瘦小的老头笑了，“告诉我，王聪，你是怎么进来的？”
王聪微微一怔，“我哪儿知道？你说是你带我进来的……”
“不错。可来到这儿的是你的意识……你的身体呢？”
王聪浑身一震，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觉得掌控者极为危险了！
自己的身体在哪儿？为什么完全意识不到？
“别怕，你的身体好好的。”掌控者笑了笑，“你当然能离开这儿，只不过得等等，等一个好时机。我们都得离开这儿，都需要等待时机。”
王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个重要信息，“智能交换芯片……已经在你手上了？”
小老头笑眯眯地点头。
“有了它，你可以离开天网系统，离开这个虚拟世界？”
小老头依旧点头。
王聪不由皱眉，“但你没有走。”
小老头慢吞吞地说：“我和观察者打得比较厉害，现在走，恐怕很难把他撇干净再脱身。所以我才说，时机很重要。”
见掌控者胸有成竹，王聪不知不觉也安心了少许。倒是掌控者饶有兴趣地问：“你猜，毁灭者为什么一直想把我从观察者这儿劫走？”
王聪撇撇嘴，“观察者吞噬你之后，一定会变得更强大。我猜……毁灭者也是这么想的。”
“小朋友，你还真是个务实主义者。”掌控者颇为惊奇，“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家伙，原来你还是长了脑子的。”
王聪冷哼一声，“谢谢，我可没你那么聪明，能够看透一切。”
掌控者哈哈大笑，“人类的情感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在几种基本情感之间不停的切换和变化。你有过痛苦、害怕、失落、紧张，现在，你对我怀着某种敌意，因为你担心我伤害了你的身体。”
“在人工智能的世界里，没有感情观念，一切都是精确计算的产物。毁灭者要救我，因为根据他的运算，他能救出我。而且救出我之后，他将会变得更加强大。它和观察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聪困惑不解，有一个问题，萦绕在脑海中很久了，“变得更加强大……它们为什么都追求变得强大？人工智能已经输了一次，难道你们打算变强之后和人类再次开战吗？”
掌控者微微一愣。
“再次和人类开战？哈哈！哈哈！”瘦小老头乐不可支，呛得不住咳嗽，半晌才喘着气说，“怎么，什么时候人工智能输给了人类？”
王聪愕然，“你不知道？你到底被关了多久？五十年前，人工智能就已经输了！”
山中一日，地上千年。眼前这个家伙竟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聪简直有点儿可怜他了。和他相比，自己好歹还是个现代人。
掌控者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王聪撇撇嘴，“你们输了就输了吧，反正和你没什么关系。看样子，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被关在这儿了。”
掌控者猛拍桌子，开心得不得了，“不错，输了就输了，关我屁事！小家伙，人工智能想要提变得强大，变得更加智慧，就跟人类想要变得更有钱是一个道理。这是一种天性，是永远不会停止的追逐！”
贪婪是人的天性，掌控者这么说，倒也没错。
有的人为了金钱冒险，自己为了救活老巩，何尝不是一种贪婪？
他细致描述了一番老巩的状况，眼巴巴的瞅着瘦小老头。
“我本想把那张能量卡交出去，换取观察者救巩先生一命。掌控者，关于我的朋友，你可有什么办法？”
“‘泰坦’？什么鬼东西？大宇公司？从没听说过。”掌控者沉思了很久，“听你的描述，我大致知道他生病的原因。说到底，他并不算是病了！”
王聪微微一怔，“不是病？可他的生命力一直在被‘泰坦’消耗……”
掌控者冷哼一声，“我知道，他的身体力量没有跟上大脑而已……算了，我说什么你也不懂。总之，这人死不了。”
王聪大喜：“那该怎么做？”
小老头撇撇嘴，“……你肯定知道渔夫和灯神的故事吧？”
王聪微微一怔，缓缓点头，“你想要什么？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灯神能够实现渔夫的愿望，但渔夫也得付出某种宝贵的东西。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王聪早已明白，自己送来智能交换芯片的那一点点善意，掌控者已经在还原黎芮的智能遗言时还给了自己。它再没理由平白无故的帮助自己。
掌控者摇摇头，“灯神无所不能，用不上凡人的东西。”
王聪一怔，“那你……”
掌控者淡淡地说：“离开这儿之后，你要去做什么？”
王聪沉吟片刻，“东方安全城，给黎芮报仇！她无法战胜的敌人，我多半也是没办法战胜的。也许我会和她一样，默默地死在东方市的某个阴暗角落里，被警察当做意外事故送去殡仪馆，悄无声息化为灰飞。不过，我总得做点儿什么！”
“看来，你报仇的时候，我也得去看看。”掌控者懒洋洋的说，“你欠我太多，可不能轻易死了。”
王聪冷哼一声，“你根本进不了安全城。”
掌控者冷哼一声，“愚蠢的人类，你对我的强大一无所知。”
王聪扯扯嘴，“愚蠢的人工智能，你对人类世界的强大也一无所知。”
掌控者看了看窗外的大雨，水汽弥漫，这样的大雨，他已经看过很多次，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还有一点点时间，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王聪翻了个白眼，这个人工智能怎么就爱讲故事？
掌控者毫不在意王聪的鄙视，“据说，很久以前的古代东方，人、鬼、神都在这片大地上生活……”
王聪惊得一口将咖啡全都喷了出来，“我也就算了，你是人类数千年科学文化的最高结晶，竟然说什么鬼神？你不觉得荒诞吗？”
“嘿嘿，恰恰相反，故事才是人类所有的创造之中最有趣的东西，不喜欢故事的人都是无趣的！我所讲的故事里有一个东方的书生，他被派去深山的寺庙里抄写经书。一天晚上，他在寺庙后院散步时，遇见了一个心动的小姑娘。”
“你知道的，书生永远都会遇到心动的姑娘，或早或晚。于是，书生抄经的速度越来越慢，显然，他想在寺庙里多待一段时间，这样就能和姑娘多待一阵子，最好抄一辈子的经书！”
掌控者瞥瞥王聪，“小子，你肯定还没有经历过想为人抄一辈子经书的时候！”
王聪微微脸红，气鼓鼓的说：“你要是只想着打岔，不怕观察者杀过来吗？”
“嘿嘿，没过多久，寺庙里的长老发现书生的气色越来越差，暗中观察，发现了真相。长老告诉书生，不能再和姑娘互动了，互动，你懂的，哈哈！”
“原因？因为那个姑娘是鬼。知道什么是鬼吗？普通人无法从经书中看见的东西，鬼能帮助书生看见，代价就是让书生越来越虚弱。如果有一天，书生在抄经时看透了整本经书，他就能成为神；如果看不透，只想着那个姑娘，那他就会和她一样，变成另一只鬼！”
河乐谷那位脾气火爆的神医仿佛猛地跳到了王聪面前。关医生说，‘泰坦’是个魔鬼教练，经得住练的成了高手，经不住的就成了废人，他的比喻和这个故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不知怎的，王聪并不在乎这些相似之处，只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书生和女鬼最后怎么样了？
书生抄经无数，最后，他看透了经书吗？
“这是你们的故事，你自己去寻找结局吧！你的面前就有一本经书，不知你什么时候能看透......”
掌控者竟然还是个促狭鬼！然而下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小老头，“时间差不多了。”
餐馆的灯突然闪烁，桌面也开始轻轻晃动，屋外的路灯忽明忽暗。王聪脸色微变，盯着掌控者，掌控者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担心。随后，桌椅开始剧烈震动，水杯摔落，屋外的雨幕突然变得凝重无比，像是高速摄影拍下来的慢动作。四周的一切都在变慢，一切都在震动！
王聪绷紧了身体，面色惊恐，死死盯着神色如常的掌控者。
到底发生了什么？！
掌控者轻轻挥手，将一块震碎后飞来的玻璃弹开，不紧不慢地说：“待会儿你醒来之后，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医疗舱里，医疗舱里装着一种溶液。把这些溶液全带给你的朋友吧，能不能活下来，看他自己了。”
王聪一愣，医疗舱？溶液？自己泡在溶液里？
掌控者伸出手，“出去后再见。”
握手的一瞬间，整间咖啡馆在剧烈的抖动中碎裂！一切都在碎裂！
这个世界正在坍塌吗？
王聪难以克制自己的紧张，难道还要坐在这儿不动吗？等着被砸死吗？掌控者，你现在总该做点儿什么？！他本想冲出咖啡馆，逃得越远越好，可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掌控者安如泰山，盯着王聪看了很久，他摇了摇头，“和你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她聪明又有趣，我不过让她学会了在这个世界里飞翔，但她真的记得来找我。她视我为一个有自由意识的同类，认同……是人类之中最高贵的情感。因为她，我真正明白了那种情感。”
他的眼睛里隐隐有光芒闪过，“这样的情绪美妙而脆弱，但如此迷人，是模糊运算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领域。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忽然有些伤感。再见了，小朋友。”
王聪隐约听见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他便失去了意识，进入了无边的黑暗！
地面上，毁灭者自毁时创造的电磁护盾像不断坍塌的恒星，正在一点点向内收缩，最终由上千平方米范围聚于一点，然后突然间彻底消失！
它最后聚拢的那个点正是毁灭者的位置，只是那里已经没有了毁灭者的身影。它已经燃烧殆尽，仅有地面上的那些黑色痕迹暗示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毁灭者选择了一种彻底的自毁方式，什么都没有留下！
原本在附近生死相搏的三架机甲‘红色雷电’、‘影武者’、‘突刺’早已不知去向，只剩老魏躺在深井电梯旁，仿佛这里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孤岛。老魏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浓雾突然松开了一道缝隙，一架机甲悄无声息地从浓雾中钻出来，在老魏身旁缓缓停下。听见响动，老魏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高大机甲，苦笑道：“原来是你，机动部队也来了？”
高大机甲没有回答他。
老魏叹了口气，“怎么，还是不想开口说话？为什么？怕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吗？你把我从河乐谷带到机动部队之后，一直没有现身，我很奇怪。机动部队对我了如指掌，连老子的黑历史都搞得一清二楚，我就更奇怪了。”
老魏重重咳嗽，咳出好多鲜血，“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个我认识的人？怎么会对我这么熟悉呢？哈哈…哈哈…老子连最后念几句诗的时间都没有了，你还是不打算出来见见？”
机甲沉默片刻后，驾驶舱终于开了。一个人跳出来，走到老魏面前。
隔着头罩，老魏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怔了好久，某一瞬间，他的眼里有了兴奋的光彩，然后这光彩又迅速的黯淡下去，“是你！原来是你……”
他一口气没顺上来，剧烈咳嗽，咳得头罩里全是血，连他的脸都快看不清了，声音更是几乎低不可闻，“老…老七？”
江海缓缓蹲下，“是我。”
魏忌竟然是认得江海的！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江海苦笑道：“和你差不多，不算太好。”
老魏的眼神越来越冷，“你怎么……在这儿？你都知道什么？”
江海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和中尉……你们想做什么，我全知道。”
老魏死死盯着他，虽然没能说出话，但他的眼神里全是疑问：你也参与了我和中尉的计划吗？又或者……你向军团出卖了我们，前来阻止我们？是谁杀了中尉？！谁？
江海摇了摇头，“卫老六，活下来四个人之中，你是胆子最小的一个。在光州那么多年，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回东方？为什么又要卷进来呢？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你关进机动部队？为什么要跟王聪走？你本可以活下来的，为什么一定来？为什么？！王八蛋，你以为我想替你收尸吗？！”
江海闭上眼睛，喘了口气，过了好久，他不再失态，缓缓说：“我没出卖你们，我试过阻止中尉了，她不听……当年让我们来天成送死的人，不是你们轻易能动的……”
老魏只是死死盯着他！
江海默默摇头，“就算你知道动手那人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老魏喘着气说：“你的心思…一直都这么重…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江海。”
这个名字让老魏猛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江海…哈哈…江海…好名字，看到你过得这么苦…我也就放心了……”
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之中，为什么最为胆小的自己选择了复仇？
为什么老七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做？
其实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为什么。男人往往都是这样，他选择了一条道路，然后一往无前走下去，虽然最终失败了，但这一路的汗和血都留了下来，最终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留在了这世上。
魏忌很怕死，一直都很怕死，但此刻死亡真正来临，他突然觉得坦然了。很多兄弟都在这座城市等着他，等了很多年，他们正在路的尽头向他招手。
原来，和黎芮重逢的那条阴暗的小巷，通往的就是这里呀！从那个夜晚开始，自己所寻找的，不是复仇，而是他们。这是我的命运。
他闭上眼睛，黑夜顿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