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一个傍晚,京城西门外三山门孙楚楼一片凄凉,已无昔日的风光。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者,带着一位后生,疲乏地走上书楼台间。书楼掌柜陈老先生刚收拾好书店和茶社,起身走到店铺前,准备关门,突然见他们进来,吓了一跳。
“啊!原来是方大人,方孝儒先生,天这么晚——”陈老先生惊问道,“时局吃紧,大人怎不出去避一下?”
“陈老伯,老先生,你还在?”方孝儒问。
“大人知否,老朽的子与孙都都已——战死在六圩港——”陈掌柜垂泪道。
“一切我均已知,惨痛呵,悲壮呵,老先生——”孝儒说着,并手击案台。
“举国悲愤!”孝儒哭向陈老先生道,“金瓯既破,燕贼已经进宫,皇帝已经晏驾。大势去也——”
“外面兵荒马乱,这些我也已知道!”陈老先生点头道,接着又问孝儒道,“外面风声如此紧急,大人为何不早点北遁?听说兵部尚书铁铉大人在山东尚有一席之地,方先生何不投他?”
“复窠之下,安有完卵?况孝儒身心都已随国去——”孝儒说。
“大人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大人是国之栋梁,倘若来日国运再生,还靠先生力挽狂澜。”陈老先生说。
“老伯我在京城,尚有未了之事!”孝儒说。
“先生在此有何事,虽赴汤蹈火,老朽也在所不辞!”陈老先生激动地说,“老朽已年过花甲,能为国家、为方先生粉身碎骨,我感心甘——”
“老先生呵!”孝儒感慨地说,“感谢老伯对国家一片忠心!奈何孝儒的事非孝儒而无人能为——”
“哦?”陈老先生惊道。
“陈老先生!”孝儒说,“事已至此,我无牵挂,遂激昂地转身,面向窗外,轻声念道:
我非今世人,空怀今世忧。
所忧谅无他,慨想禹九州。
商君以为秦,周公以为周。
哀哉万年后,谁为斯民谋?”
“孝儒先生,不必挂怀!我辈世世代代不忘……”陈老先生哽咽不能语。
“事至今日,我唯有与少皇帝共赴国难,别无他望!”孝儒哭泣道,说罢,遂从怀中取出一封函件,交给陈老先生,并说,“国破河山在,我将随亡帝去了!现留下绝命遗书一封,望老伯来日以昭后世。”
“老朽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让先生的函昭天下——”陈老先生,跪接孝儒遗书发誓道。
孝儒含泪,起身欲跪拜还礼,又被陈老先生扶起。此时,陈老先生转身满斟一杯茶,双手捧向孝儒。
“今日非常之时,权让老朽以茶代酒,祝方大人一路顺风!”陈老先生道。
“碧罗春?”孝儒双手接过,一饮而尽,说道,“春何在,夏夜无处不蝉声?”
二老泪眼相对,痛哭了一场后,陈老先生把孝儒主仆二人送下书楼来。此时旁边的孙楚楼上,人去楼空,灯灭无影。
建文四年六月末,燕王在南京下令张榜安民之后,即开始拜谒先皇孝陵。
燕王谒陵人马千万,正浩浩荡荡向钟山明孝陵而来。谒陵队伍军民、车马混杂,绵延十余里。其中燕王、燕世子高炽、高煦、高燧、王公、大臣、廷官、燕军大将邱福、朱能等都在队伍中。
次日,京城皇宫奉天殿。
燕王朱棣登基大典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燕王身披龙袍,头戴皇冠,威严无比地端坐在御座上,两边王公国胄,文武百官齐集。
过了约一个时晨后,中官大太监狗儿双手奉上宝玺举过头顶。
“祝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阶下顿时呼声雷动。接受王公大臣朝贺后,燕王朱棣从此即皇帝之位,史称明成祖皇帝。
“众卿平身!”明成祖皇帝朱棣笑逐颜开,忙伸展着双手向阶下招呼。
山呼九叩之后,百官遂陆续地从地上爬起,静立在两侧。
“朕本无德无才,未能上承宗庙,奈何诸王群臣,共同极力劝进,才得勉强遵从众志,登上大宝!”朱棣皇帝慷慨说道,忽然,他话锋一转,又变得威严起来,厉声道,“朕今既登此位,就当谋此政。尔等王公大臣各宜协力同心助朕!倘若有不能出力,或另有异志者,无论其身居何位,朕都将严惩不贷!”
众人唯唯听命。
“鉴此,朕将颁发数旨以清除奸佞。”明成祖斩钉截铁地说。说罢向大将军邱福点头。于是邱福出班接诏。
“除恶务尽!这第一道旨就是捕查朝中奸臣及其家族人丁,其首恶者有齐泰、黄子澄、方孝儒等五十八人;第二道清宫三日,杀尽前代一切奸佞中官和宫女……”大将军邱福一道道地陈述着。
杀气腾腾,气氛森森,满朝文武,个个胆战心惊。
于是,突然间,宫内无数宫女、太监在惨遭屠戮。受刑者们东奔西突,鬼哭神号,血流成渠,尸堆成山。
在混乱的人群中,大太监魏宁正带着一群中官,操着明晃晃的砍刀在追杀着侍从宦官,无数昔时与他有仇的大小太监和宫人,都纷纷被他们杀死在阶前殿下……
人们还可以看到叛嫔沈小姐在趁机滥杀昔时姐妹。无辜宫女们在呼爹叫娘,一个个惨死在刀下剑前……
“万岁有旨,前代叛嫔沈嫔立处斩刑。”突然一名太监持诏进来向沈嫔宣读。
“罪嫔沈——领旨——”叛嫔沈惊恐地跪地哭道。接着,一群侍卫走到叛嫔沈身边,手起刀落,叛嫔沈也倒在血泊中。
宫里清扫尸体和血污的车马川流不息,宫中太监宫女死者过半!
明成祖又走进建文帝内宫,命人从灰烬中掏出建文帝和马后的尸体,只见二尸焦头烂额,四肢残缺,难辨男女,惨不忍睹!
“尔等将如何处之?”成祖问立在一旁的侍读王景道。
“当以天子礼敛葬……”侍读王景不安地答道。
“就依尔等!”成帝不悦地说,“来人,将他们葬了吧!”
“苍天——”正在此时,忽有一人满身缟素,奔到阙下,扑向帝尸,嚎啕大哭,声震殿宇。
“何方奸佞,竟敢如此放肆?”成祖一见,勃然大怒道,“左右,还不将他拿下?”
在侧的镇抚伍云赶忙将来人拿来,推到成祖面前。成祖一见,吃了一惊。
“你不正是方孝儒么?朕正要拿你,你却自投罗网,这不是来送死?”成祖凝视许久,说道。
“国家破碎,我不死还有何可为?”孝儒反问道。
“你愿意死吗?朕偏不让你死,如之奈何?”成祖对孝儒说。
“民不怕死,你将如之奈何?”孝儒反问道。
“朕且不与你细说。”成祖说着,遂向左右命道,“先将方孝儒收监,待日后审理!”
众人应声带走了孝儒,临走时,孝儒还回头怒视了一眼成祖。
过了几天。成祖又召众臣议事。
“尔等谁能说服孝儒?朕可惜他满腹才华,不忍加害也——”成祖转身问左右。
“方孝儒其人性情固执,我等恐无人可以说服他!”编修杨荣迎上向成祖说道。“除非——”
“除非什么?编修杨爱卿请说明白!”成祖说。
“依微臣之见,当唤其得意门生廖镛、廖铭说之!”编修杨荣回答。
“唤廖镛、廖铭上殿!”成祖令道。
阶下大太监魏宁等人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就引廖镛、廖铭进宫。成祖向他们嘱咐了一阵后,二人诺诺而去。
孝儒与其得意门徒廖镛、廖铭相见大哭一场后,忙向二人打听近日外面的事情,听罢又是一阵痛哭。
“先生恕罪,学生此来无别,乃是遵从皇上的旨意,来向先生劝降的!”廖镛、廖铭不安地说。
“哪个皇上?建文不是已经晏驾了?怎么又来了个皇帝?”孝儒明知故问。
“就是燕王,他令我等前来——”二人嗫嚅道。
“小子事我多年,难道还不懂大义么?”孝儒感慨道,“我多年的心血,竟教出了尔辈不义之徒!”
“学生谨承圣命,别无选择!”廖镛、廖铭说。
“朱棣有何德能,敢以圣贤自居?尔辈为虎张目,我岂能有此等学生?”孝儒大怒道,“尔辈且先回告朱棣,孝儒不事二主!如何发落,由其自便——”
廖镛、廖铭狼狈而回,且将实情奏告于成祖,成祖听罢,叹了一口气,遂倒在宝座上。二人不安地退
出。
次日,成祖与众臣聚集在奉天殿,正在商议,起草即位诏书布告天下等大事。
“这诏书虽是陛下亲发,然而这写诏书之事也非同小可,此即位诏书乃皇家体面!”正议论间,大将军邱福进言道。
“往日少主的诏书由何人代笔?”成祖问,“何人更可当此重任?”
“均由侍讲方孝儒起草诏书!”众多老臣跪地答道,“方先生乃江南大儒!”
“前代罪臣岂能当此任?”站在后侧的大太监魏宁赶紧插咀说道。
“众卿之意呢?”成祖问道,并用眼瞟了魏宁一下。魏宁忐忑不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