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家,是子虚县三百年望族,不同于那些从战国开始展露头角的伊藤,毛利。子虚县的铃木家虽然是大户地主,在四十万市的港口码头也有生意,但实际上发源于白蛇神社。
他们的先祖最早侍奉白蛇大人,铃木有田从一个身无分文,几近饿死的乞丐,变成死前有两百亩农田,一座神社一片山的主持,靠的是狂热的信仰。
他在世的时候,是白蛇大人唯一的代言人,在他的宣传和白蛇法力加持下,整个子虚县百姓都信仰虔诚。
白蛇神社的主持由铃木家代代相传,富贵也跟着“主持”的名号牢牢把握在家族手里。直到有一天,神社里的蛇神像无端崩裂,白蛇大人再也没有回应信徒。
从那时起,白蛇神社便日渐凋零。幸好当时的主持的小儿子铃木和哉果断分家独立,本家为了维持神社,每卖一点田,在外打拼的和哉就回购一点。几十年时间,分家反倒成了本家,现在子虚县的铃木,便是当年铃木和哉的后裔,本家人稀少,早已死在兵灾里了。
铃木川鹤子今年16岁,父亲铃木大川是现任铃木家主,按照习俗,她和同家的成年女子要和本家女子生日那天,一起前往神社,由蛇神挑选妻子,结成神婚。
不过神社都废弃好多年了,当初和铃木家争夺神神恩宠的几家都转行做其他生意去了,唯有铃木家依照祖训,还保留着祭祀、清洁和一些仪式。
“终归是有些懈怠了。”
铃木川鹤子底下是剑道服,外面套着件大棉衣,短小的竹刀插在剑袴的带子里,哈着寒气在乌有町散步。
妖怪是真实存在的,神仙也是。
作为百年大族,祖上侍奉神仙的铃木家人都知道这句话,大家或多或少也见到过长相丑陋,怪异的鬼怪。所以对于让子女返回神社参加仪式始终报以默认的态度。
不过时间是会冲淡情感的,昔年蛇神恩赐再多,现在的活人都没有亲眼见过蛇神威严,于是现在连女儿都不送来了。
今年川鹤子16岁,但祖宅只有她一个年轻人,其余的都是留在祖宅养老的下人,里里外外暮气沉沉,压得她胸闷,干脆披上大衣出来溜达溜达。
乌有町的街道很旧,除了每年进出农械的主干道外,大都狭窄,围墙三米多高,看不见里面的住户。
据说白蛇神还活着的时候喜欢夜游,为了不惊扰居民,命百姓高主筑围墙。房子间的巷道都是按照蛇神的体积修的,一个人走尚可,两个人压根挤不过去。
穿过已经打烊的商业街,川鹤子走到河边,踩在堤坝边缘,眼神直直地看着杜撰山。
“蛇神么……”川鹤子眼中复杂,纤细的身子在风中晃荡,“大家都不信了,那有什么关系?爸爸一贯软弱,现在年终几个叔叔都不回来,眼看就要分家,不趁着祭拜的机会抓紧时间笼络姑嫂在干什么呢!”
川鹤子越想越气,步伐跳跃起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令人担忧的父亲脸上:“笨蛋!你就真信了生病,上课的借口!还不是不敢,连争都不争!”
“诶呀!”
铃木川鹤子撞上一个人,她只是在水泥上踏了两步就稳住了身子,可见力道不大。
但对面的男人却在地上摔个四脚朝天,双手在地上摩挲着撑起,抬头露出一张醉醺醺,眼角浮肿,满面通红的脸。
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秋季羽绒服,醉成这样应该是想靠喝酒取暖,喝过了。
“撞了我,怎么说?”男人撑着腿站起来,腰杆因为醉酒弯折,但身材粗壮,孔武有力。
出于安全考虑,川鹤子并未多言,往巷道里走,河边道路宽阔视线好,不好甩开醉汉,从巷道跑十几米就是岔路了。
谁成想醉汉随醉,却动作灵活,先川鹤子一步堵住巷道,并且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不足两米。
这个距离,川鹤子闻得到男人身上的酒味,很淡。
“几口清酒就醉了,酒量真小。”川鹤子心想,但面上露出笑容,强迫自己用缓慢的语调说:“这位先生,我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
醉汉粗暴地打断:“不要你道歉!我要你赔偿!赔偿啊!”
“呵。”川鹤子一时没控制住,轻蔑地笑出声,立刻收敛神色。
经济原因喝醉的吗?这么强壮的人,竟然会在东瀛找不到工作?
她从缝在内侧的包里掏出所有的钱,递过去,醉汉一把抓来,眼睛却盯着川鹤子的衣襟看个不停。
“这请自重。”川鹤子无奈拉了拉大衣,挡住下面的剑道服。她都还没有走光,这醉汉纯粹是乱酒渐欲迷人眼了。
他听不见川鹤子的话,只是开始解皮带,川鹤子警觉地抽出短竹刀。
醉汉眯眼看那竹刀,把皮带一拉,紧在手上,目露淫光:“顺手为之嘛,不要害怕,会很快乐的。”
短刀对皮带,自己这个身板对壮年醉汉,都有点吃亏啊!川鹤子心想。
川鹤子小步后退,边退边说“这位先生,盗亦有道,说了劫财,您这么做就没意思了”
醉汉岔开腿逼近,完全不在乎川鹤子的警告。
她的虚张声势被看破了。
川鹤子的确学过剑道,不过那只是为了强身,和在学校里学的体操一样,是她众多“技艺”之一,只是为了让自己符合铃木家长女身份的筹码。
她可以耍出几招漂亮的剑招,但从来没有实战过,肌肉力量也不行。为此,她的竹刀也是短刀,学习的也是小太刀流。教练教的不用心,自己学的也不专一。
“假意进攻,把刀扔在他脸上,自己转身跑!”川鹤子给自己打气,迅速决定战术。
就在这时,她耳边春雷般炸开一道声音,呕哑嘲哳,好像没有声带,用肌肉挤出来一般:“低头!”
这声音的主人好像就在她身边,透着无穷的自信。
川鹤子想也不想便蹲下来,双手紧紧握着竹刀,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巨大的阴影从河道上浮,路灯留在地面的橙光被遮蔽,子虚县城镇的光并不多,所以在河边,广场,观景长廊等地方还是能见到群星。
不过现在连星星都被吞没了。
一张猩红的,玫瑰般绽开的大口咆哮出人儿听不见的高频声音,将醉汉镇住。然后是修长有力,鳞片闪耀,熠熠生辉的躯体。
川鹤子满脑子思考都被眼前的奇景蒸发,她好像在观看一组慢镜头,亲眼看着蟒蛇的身子一寸寸腾空,然后落在堤上,蟒蛇语一般的眼珠里,充满了灵动和阴冷。
蟒蛇斑斓的身体占据川鹤子大半视线,她只看到蟒蛇着落的烟尘中,醉汉吐出呕吐物,翻滚着落到别人家里。
“谁!”
“有贼!”
蟒蛇立起来,前身弯成S型,他探出烟尘,正面竟然是一张小狗嘴!配合上凸起的眼珠,意外有点呆萌的感觉!
蟒蛇口吐人言,果然是之前那个声音:“打扰了。”
川鹤子怔怔地看着蟒蛇,满脑子都是两个字:
“蛇神。”
等他回过神,连忙站起来,河里已经看不见蟒蛇的踪迹,杜撰山方向的水流好像有些凌乱。
川鹤子理了理发鬓,久久无言。
……
“您回来啦!”门后的家仆恭恭敬敬,腰弯下去,一头白发在灯下有些刺眼。
川鹤子嗯了一声,吩咐自己准备沐浴,顺着走廊往内屋去。
走廊已经加上了玻璃遮挡寒风,空调嗡嗡地叫着,几步路的功夫,汗水就浸透了剑道服背部。
房子的木料三十年前换过,漆十年前刷新一次,两百年前的布局,四十年前的仆人,现代的走线,照明,前前后后挤在一起,川鹤子好像行于时间的乱流,照见前后。
木地板很暖和,底下是前年才换的地暖,只穿袜子也不觉得冷,川鹤子熟练地在走廊里前进,好像一条在珊瑚里觅食的小丑鱼。
推开障子(用纸糊窗子,左右推拉的木门),川鹤子跨步进入道场,大衣进门前就和衣带一起挂在仆人手上。
门外的家仆利落地合上她善后障子,川鹤子疾步穿过道场,用力推开另一边障子,露出后面的庭院。
庭院造景非常抽象,用手指大小的白石扑就,意指月下大海,白波万千。
三块一人高的怪石,瘦骨嶙峋,扎堆靠墙而立。
白石铺得高高低低,一段一个高度,但都朝向川鹤子右手方向,顺着她的左手方向眺望,是被郁郁树林遮蔽,隐约可见鸟居的白蛇神社。
川鹤子跪坐着,手边是一杯茶,香味袅袅,她反复抚摸手里的竹刀,脑海里重复着今夜的冒险和童年祖父的故事。
相传先祖铃木有田在四国岛流浪讨饭,一年饥荒,四国颗粒无收,有田在村子里讨不到饭吃,饿急了跑到田里抓青蛙和蛇,后来青蛙被村子里的人抓绝了,他没办法,只能去山里找野兽。
他踉踉跄跄地进了杜撰山,一路爬到山顶都没有遇见一只兔子一只鸟,最后来到后山,看见一片大湖。
湖中有白蛇戏水,铃木有田立刻被白蛇发现。白蛇本欲吞了先祖。
结果先祖五体投地,砰砰磕头,边磕边说:“谢谢大仙救命,谢谢大仙救命。”
白蛇竟然停下来,口吐人言,询问铃木有田为何闯入他的洞府。
有田哭诉自己的经历,讲了山下百姓悲惨遭遇。白蛇有感,从湖里叼出大鱼,命有田携乡亲前来分食。乌有町挺过旱灾后,来年便在山上建了白蛇神社,有田自此成了神社主持,娶妻生子,一生致力于还恩白蛇神。
高大的后墙还描绘着这段传说,川鹤子从小看着这些浮世绘,也看着铃木家在老实懦弱的父亲手里越发衰微,人人离心。
她攥紧手里的竹刀,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微微发凉。
“小姐,准备妥了。”
……
两天后
四个男人戴着象征蛇神使者的鬼面,扛着竹帘盖着的小轿子,迈着三进一退的步伐。前面是开路的神官,后面是奏乐的队伍,高幡飘摇,曲调呜咽。
大都是町里的村民客串,年长威望者扮神官,孔武有力者饰神使。乐队倒是从外地雇佣的,奏的也是外地的曲子。
闲暇村民带着孩子,站在路边观看这略显寒酸的神婚仪式。
云层低垂,光线昏暗,川鹤子在轿子里捏着衣角,觉得有些潮湿。队伍在村民的沉默里缓慢而去。
到了山下鸟居前,乐队在原地敲敲打打,神官用乡音朗诵着意义不明的话,礼毕,轿子颠簸着踏上参道。
本殿前下轿,神官在手水舍净手后搀扶着川鹤子,走过新装的注连绳,川鹤子正式进入本殿。
一番复杂的仪式后,已经到了下午。
从上午9点开始到下午5点,川鹤子只饮了些许清水,她有些体力不支,嘴唇也干巴巴的。
神官们点亮了殿内烛台,然后在殿外洒水,聚拢在残破的神像下拜了拜,恭祝川鹤子即将与白蛇神成婚,随后依次离开。
出门前家仆悄悄给她塞了一份便当,随着白蛇神社的落寞,姑娘们再也不会空腹一整天了,大家都从家里带些吃食糕点,把神婚变成一次郊游和茶话会。
不过川鹤子白天拒绝了家仆的好意,她知道自己这次不一样。
蛇神很可能真的在殿里看着自己。
下身绯袴,上身肌襦袢,白足袋穿在脚上,红纽草鞋整整齐齐码在殿外,长发用白色的檀纸包着,再由麻线扎上。
没有化妆的她面带倦色,一来是饿的,二来是昨夜几乎是通宵了。
冬天昼短夜长,天很快暗下去,几百根烛火明晃晃一片,被透过纸糊窗子涌进来的风打得东倒西歪。
村民已经打扫过神殿了,但死角和阴暗处零星可见苔藓点子。
没有钟表,时间在缄默中变形,过了一分钟?过了一小时?川鹤子渐渐分辨不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意识到自己在睡觉后,猛然惊醒。
“我在干什么!”川鹤子揉额头,语气带着懊恼。
“你在睡觉呗,还能干嘛。”高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川鹤子揉额头的手一顿,身子明显颤抖起来。
“是他吗?是他吧!”川鹤子心中呐喊。
那声音变了位置,从自己后侧发出:“如果你说的是他,是前天帮你的家伙……那么正是不才。”
“思维被看穿了!”川鹤子又惊又喜,双手对着贴在地上,对着神像行最敬礼。
“铃木川鹤子,见过白蛇神大人。”
长久的沉默,川鹤子的脊背与榻榻米平行,跪了接近十分钟,身子撑不住了,咬着嘴唇,汗珠直冒。
“你们拜完了不起身么?”
川鹤子声音颤抖,艰难地说:“白蛇神不喊起,川鹤子不敢。”
“呵,起来罢。”
川鹤子脊椎呻吟着,直起身子。
昏黄明亮的火焰里,一条背生骨刺的大蟒缠绕在梁上,一截身子探下来,悬在空中。
风呜呜地吹着,却无法影响本殿里的明烛。
大蟒鳞片摩擦,双眼明亮。
他在等自己说话。
川鹤子瞬间明悟了。
于是她发挥演技,哭诉乌有町,铃木家失去蛇神后种种不适,并恳求蛇神再次眷顾。
听川鹤子巴拉巴拉了半天,刘刹何不耐烦地打断道:“行了,别演了。有话直说,你这来是别有用心的,从那晚见到我就开始打算了吧?”
川鹤子收敛了眼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白足袋里的脚趾夹来夹去。
“说话!”刘刹何语气不善。
川鹤子立刻再拜:“不敢隐瞒天神!我铃木家侍奉天神三百年,是所有家族里最忠诚的,但近年来家族屡屡遭受打击,几近分崩离析,幸得天神垂恩,重新现世,恳请救救铃木家!”
刘刹何在房梁上晃悠,仔细思考铃木川鹤子的话,还有话中话,这才缓缓说:“万物有价……”
川鹤子果断地说:“三百年前先祖受天神活命之恩,为神社主持三百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这是展现家族信用。
她跪着继续说:“铃木家现任家主铃木大川长女,铃木川鹤子再求天神相助,必然殚精竭虑,赴汤蹈火!”
这是许诺,不过太空泛。
“嗯,合同过后再签也无所谓,有意向书也成。”刘刹何想着,点了点头。
“你的诚意我感受到了。”他悬在川鹤子头顶,少女纤细修长的脖子尽在眼前,“不过……”
刘刹何压低声音:“你看,我是黑底黄纹,并非白蛇啊……这可如何是好?”
少女撑着榻榻米,从容跪坐起来,他擦拭着眼角的泪珠,破涕为笑:“这不重要,不是么。”
少女眼神宁静,瞳孔在烛焰下亮着,宛如流淌的河水,平缓的碧波下,是无数涌动着的暗流。
“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大蟒笑容里有些许玩味和赞赏。
“虚岁十七。”
呼——!
山里的风越发嚣张,房梁上的大蛇和屋下少女的剪影,被火焰拉的老长,渐渐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