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铃木家的现状。”铃木川鹤子拿着小本本，把自己偷偷记录下来的信息，数据报给盘在房梁上的白蛇神。

哦，现在应该叫蛇神。

刘刹何简单交代两句，便让川鹤子离开神社。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参道，刘刹何才从房梁上下来，把榻榻米上整齐的资料扫到一边，有些痛苦地揉着眉角。

“师兄说的有道理啊，带个手下起家不会这么累。”

“可是闻辽跟着他往关外去了，他要绕道高句丽躲开追踪的视线。”

闻辽估计还要半个多月才能到，现在只能自己撑着了。

“唉！”刘刹何叹息着，爬到手水舍大口喝水。

“呼！要防范不长眼的妖怪上山，还要布置魔法阵和防护法阵，还要收拢铃木家作为自己在人类社会的代言人。事情真是赶到一块儿去了。”

刘刹何略微烦恼一阵，很快便撂开它。今天的魔力还有大半没用，前几天杀的河童那伙子人好像说过，神社是子虚县妖怪们玩耍之地。说明是不是就有“访客”，刘刹何作为外来户想占据公共空间为己用，少不得啃几块硬骨头。

他撤掉幻术，露出满地狼藉，地砖被翻开，神社原本平整的地块到处坑坑洼洼。连带着边上几颗百年老树都被连根拔起。

“现在还没有妖怪，最好趁着这空档，先拿下铃木家！”

手水舍里挂着一件大衣，毫无疑问是川鹤子的。

“这妮子。”刘刹何看得摇头。

……

枯叶林中，一团红白的倩影跳着，展现着无限生机与活力。

川鹤子一身巫女服，上白下红。她下了参道，最后几阶直接一跃，模仿体操选手双足并拢，完美着陆，两手如白鹤亮翅举起，左右施礼。

“完美！”

她兴奋地想。

这是川鹤子神婚仪式后第三次上山，次次都穿巫女服，俨然以真正的信徒要求自己。

本来她是想与蛇神大人商量神社重新开张的各项事宜，礼节，从宗教上讨好蛇神——当年有田先祖活命之后也是先定下了祭拜礼仪，然后才开始传扬白蛇之名的。

不过蛇神大人好像对礼仪并不感兴趣，说信仰和香火不是自己需要的，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倒是对铃木家几乎分崩离析大为不满，要求主家收回权柄。而且大人也不太看得上爸爸的本事。

“你爹也太老好人了吧？弟弟们要什么给什么，四十万市的港口生意，县里的店铺……除了田就真都给了呗？算了，好歹还算听话。”

川鹤子小巧的鼻子皱了一下。

别说是大人，连妈妈和自己都对老实巴交的爸爸有点不满。赚钱的生意被叔叔们抢走后，家里的经济状况越发困顿了，今年本家翻新的钱都没凑齐。

要是没有见到蛇神大人，说不定往后连供奉神庙的土地都要被夺走了！

这三天她每天清晨上山，中午下山，虽然身处神社，却通过蛇神大人的法术把町里看得一清二楚，连那个企图猥亵自己的醉汉关着落魄模样都看得见。

大人说自己实力尚未恢复，只能看清一町之地，在等些时间就可以把威力辐射到全县！

正想着，川鹤子已经到了祖宅门前。早有家仆立在偏门口，看见自己，头发银白的家仆跑过来低声说：“小姐，夫人催您回学校。”

川鹤子瘪嘴，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进门脱下草鞋，感受到宅子里暖气吹到脸上，川鹤子才意识到自己下山的时候没有穿大衣，因为兴奋的缘故，在山上并没有觉得冷。现在暖气一吹，反倒察觉手脚冰凉。

仆人端上一碗热姜水，川鹤子赶紧喝下去，然后拿起电话接听。

从她到家开始，就有人给妈妈联系了。

不管妈妈在电话里说什么，川鹤子都低眉顺眼地“嗨伊”，末了，她才说了句：“妈妈。这学期的课我不上了，我和蛇神大人结了神婚，必须在乌有町侍奉大人。”

说完把电话一挂，施施然回房，鼻子里有小曲儿哼哼。

听到女儿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妈妈肯定会立刻跑过来吧，等得就是这个。

合上障子，靠在门。川鹤子在无人的房间咯咯咯笑着，她的屋子很凌乱，无数的神话传说，还有打印纸洒落一地，墙上贴着的，是家族在子虚县的产业。

……

天还没亮，轿车车灯从远处飞速来到铃木家祖宅门口。

从车里下来一位雍容的妇人，看着四十左右，貂绒罩住半张脸，眼神不善。跟着下来的是个穿着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男人，脸上满是忠厚的笑。

铃木川鹤子的父母，铃木家现任家主，铃木大川，铃木上乙子。

上乙子昨天正在丈夫农业公司的太太会里纵横裨益，接到女儿的电话后，当场脸色发黑。太太会还没完就坐车从度假地跑回来，抓起正在看棒球赛录播的丈夫，披星戴月往乌有町赶。

等到祖宅，已经早上六点了。

和老婆急吼吼不同，一脸懵逼的铃木大川在路上听说了女儿的“叛逆宣言”后倒没觉得有多严重。尽管老婆在车上痛批这是“不务正业，不自重，浪费时间”，但在他看来，自己的宝贝女儿从小品学兼优，一直很听话，现在十六岁了，也到了该叛逆的时候。

再说了，侍奉白蛇神那叫无不正业吗？铃木家靠什么起家的，这顶多是遵循传统。

“传统？白蛇神都一百多年没现身了，现在连神社都垮了，女儿突然这么说，你就不怕她被妖怪迷了眼？”

铃木大川摆手：“我觉得不至于，川鹤子八成是厌倦了天天上学，补习，兴趣班的生活，回了老家想放松一下，亲近亲近自然。人家不好意思直说，找了个借口罢了。”

上乙子冷哼一声：“你就这么确定？”

铃木大川笑着拉起老婆的手，轻抚柔荑温声说：“那当然，川鹤子可是我们的女儿。”

上乙子扭过脸，嘟着嘴，表情总算松了些。

不过等上乙子到祖宅一问，得知女儿五点过就去了杜撰山，她是彻底恼火了。

进町的时候是一辆轿车，上山的时候是一个车队。车里坐着祖宅里的家仆，誓要抓住川鹤子，不管是她被妖怪迷了魂，还是私会情郎，今天都不能让她跑了，必须把她押解回学校，这是家主夫人的命令！

十几分钟工夫，二十几人在杜撰山下车，人手一把手电，从参道一路往上，气势汹汹。

铃木大川在参道下看着朱色斑驳，木材老化有些腐朽的鸟居，眼里有些许追忆，他双手合十拜了一下，跟着自己老婆上去了。

“铃，木，川，鹤，子！”

神社里还看不见着乙子的身影，她的喊声已经和杂乱的光柱一起闯进来了。

上乙子一马当先走上来，前脚踩到神社地砖，后脚就停下。

“怎么了怎么了？”铃木大川因为山下走神，自己在队伍后面，看着老婆和家仆一个个上去，然后一副惊骇万分的模样，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他来到上乙子身边，跟着进了神社范围，脸上的震惊丝毫不亚于这二十几人。

原本的白蛇神社，因为年久失修，无人保养，已经残破不堪。除了十几年前翻新了的本殿和石质的手水舍外，其它殿根本不能住人，有的甚至连承重柱都断了，野草杂生都是好的，一片荒芜倒形容得准确。

家仆们也各个痴呆，昨天饰演神官的町中老人下山后还摇头呢，言语间满满惋惜之意。

可是现在再看，哪里还有衰败景色？

地砖青灰色，光亮如镜。本殿、币殿、神乐殿、舞殿都好像昨天才修好，玉垣在殿内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好像真的是用玉石打造。

四周的树林郁郁葱葱，枝叶青翠，俄而墨绿，林深见雾，有鸟鸣，鹿呦，熊咆，虎啸，显得蛮荒而生机。

注连绳随风轻晃，纸窗里人影错错，有人参拜，有人低声交谈，有人觥筹交错，有人静坐。

无数铃铛脆响，叮叮咚咚，甚比清泉。

舞殿有妙龄巫女正在起舞，太鼓，尺八相互应和，三味线拨拉若有若无，曲子从未听过，自有威严庄重。

“划拉！”

正殿大门推开，看不见开门人，铃木川鹤子正跪坐在殿内，脊柱比之，背朝众人。幽幽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见，见鬼了。”铃木大川抹了把额头，分眼去瞧，一手冷汗。

上乙子最开始怕极了，想立刻带大家离开。可她看见女儿的背影出现在正殿后，先是一怔，接着咬着牙往前走。

“你疯了！”铃木大川去拉上乙子的手，一脸紧张。

上乙子回过头，脸上半是惊恐，半是坚决。

铃木大川瞬间领悟妻子的意思，他回身对身边的人说：“自古只听说有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才被女鬼所害的，，我们又有二十多人。更何况这里是杜撰山，是白蛇神的神社。”

“大家别怕！就算真的有问题，我们一跑就散开了，那更危险。大家跟紧点，千万别乱跑！”

年逾50的家仆们纷纷点头，咽着口水跟在家主身后。

眼看妻子就要进殿，铃木大川又去拉她的手：“脱鞋！”

关心则乱的上乙子反应过来，微不可查地点头，与众人脱下鞋袜，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入脚冰凉。小步入殿，室内温暖如春。

等最后一个人进了正殿，障子砰的一声合上。

鬼故事标准套路。

众人来不及再害怕，只见正殿两旁的烛台火苗瞬间膨胀，流光溢彩，令人不可视物。

他们揉着眼，光敏导致的流泪好几秒钟才停下，这时烛火已经淡下去，殿里鲜艳的赤色在暗色下仿佛陈年血迹，颇为可怖。

“咔吧。”

左侧传来什么东西开合碰撞声，大家神经再度紧绷。

“咔吧咔吧。”

两侧都发出这种声音。

上乙子心急如焚，前驱几步想拉起跪坐的女儿。

瞬间火焰再盛，照亮正殿，如同白昼。

这时众人才发现，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阶梯一样的座位，一具具骷髅正跪着。有的穿着南蛮胴具足，铠甲血红，有的宽袍大袖，文臣打扮，有的衣着绮丽，文花卉鸟，有的带着半片能剧面具，身披星月。

一左一右，在众多骸骨中独跪在前的两个领头骷髅下颌开合，撞击着发出“咔吧”声。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身后的骸骨纷纷跟随，不知是几十，几百，几千具骸骨咬合着。

“咔吧咔吧。”

“咔吧咔吧。”

乱音搅成狂流，灌进活人的耳朵，他们眼中，这些死尸一个个仰天长笑，状若癫狂，魔音刺得大家站不稳。

扑通一声，突出众人的上乙子瘫坐在地上，身后的铃木大川也觉得难熬，但还是艰难护住妻子，家仆一个个捂住耳朵，想要逃离正殿，却控制不住身体，只能原地打滚。

“咚——！”

钟声响起，浩浩荡荡。

众骸骨即刻停下，各各静止不动，空洞的眼眶带着不可名状的恶意审视擅闯的活人。

万籁俱静。

一直静止不动的铃木川鹤子一点一点转身，她低着头，青丝垂在绯袴上。

直到正对父母，川鹤子才抬起来。

嘴角含笑，点点粉红在她肌肤下晕出，眼睛明亮有神，名为野心的无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