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依旧装作没有听见,只是摇摇欲坠的倚在床上,于是茹淑与凛忙借此机会上来,不动声色的将我与他隔开,凛低声道,“殿下今晚一直没有发汗,可是身子却这样烫……”茹淑回答,“我去取些酒来给殿下擦擦身子?”
凛和她道,“今晚这般冷,别一不留神让殿下更受凉了,你去看看白大夫是不是在帐外熬药,去问问白大夫到底怎么办比较好。”
我纠正她,“让大夫回帐篷里去,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好叫白大夫一个老年人在外面呆那么久呢?”
她们答应着,茹淑便出去了,凛不动声色的坐在我与程子夜中间,向唐国女官问道,“姑姑能给殿下倒些水来么?”
唐国女官道,“先前殿下全部吐了出来,我……”
凛道,“姑姑取些糖或者蜂蜜来,殿下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服药时慎食甜食,病了的时候却还是这些好入口又能让人少些消耗多些温补。”
我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我只道,“凛。。。我喝不下。”
“殿下!”凛正色道,“哪怕少许也行!您待会还要喝药呢,您今日早起就说没胃口,一整天下来什么都没有吃,空腹喝药对胃最有伤害,殿下本身就肠胃不好,别待会又把药给吐了出来!我知道殿下心里担忧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又岂会不担心殿下您?二殿下今日不是才说过的吗?要殿下宽心等着他过来接你不是吗?”
我病中最是软弱,拽着她的袖子不松手,哭道,“凛。。。我讨厌他,我不要他来接我……”
随后又因为肉体上的痛苦不由自主道“我好痛……”
“殿下哪里疼?”她放软了声音,关切的问我,我说,“头疼,胃疼,浑身的筋肉都在疼,我从骨头里就开始疼,所有的关节都好疼,”眼泪大颗大课的从我两颊上滑下去,我凄凄的哭,“凛,我好疼……”
白大夫从外面进来,道,“殿下这是白天在雪地里受了凉,风寒入了骨,没什么大事,现在熬药耗费时间又久,你让殿下多吸几口醉生香。”
陈飞扬离我远,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其他人和我仿佛有一点距离。
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很疼。
凛答应着,点着火,将烟嘴递进我的唇间,我深深的吸了几口,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空中一般,骨头里那种疼渐渐的都消失了,觉得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纱,凛的声音更是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她握住我的手安慰我,“殿下,明日起来就好了,你睡吧,凛和茹淑守着你。”
我低低的道,“别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凛将我用被子包的更紧一些,继续道,“凛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直到殿下不要我为止。”
程子夜问道,“殿下一直如此吗?”
“殿下平日最是好强,练剑的时候割了手都不会作声,偏偏今日烧起来了,要是平常才不会这般软弱。”凛说着,起身,手却不松开我,转过身对着程子夜正色道,“多谢七王深夜来访,我们殿下实在是承蒙七王殿下照顾,只是……”
程子夜忙站起来,“都是我担忧过重所以才进来,想来实在是不方便……”
凛从容道,“殿下是夏国皇嗣,自小当作继嗣培养,并不讲究男女之间的这些虚礼,只是夜已深了,天气又冷,还请七王先回去就寝,免得连累七王也病了去就不美了。这边厢有我们就够了。”
“失礼了。”我迷蒙中道。
那边厢程子夜没有回答。
这一次并没有烧多久,却很难捱。
第二天我醒来,只是觉得浑身骨头里面没有一块是不痛的,凛在一旁替我烧起烟斗来,哄着我吸。
我自然是顺从的,醉生香对哮喘,发热,乃至镇痛都很有效果,然而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鸦片,少量吸食依旧能保持智力以及体力,大量却会让人变得瘦弱不堪,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抑郁。成瘾后会导致体质急速衰弱,寿命会缩短,过量吸食会导致急性中毒,甚至呼吸抑制死亡。
现在看起来,它会帮助我的哮喘,减轻我的痛苦,然而长期下去只会让我短暂的生命变得更加短暂,甚至可能会死于呼吸抑制。
多么可笑,用它帮助呼吸甚至会导致你死于呼吸抑制。
我知道的。
但是真的是太疼了,真的。
不仅仅是感冒,这还有戒断反应。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不需要它,可是这毒药她能让我活下去,我便只有继续使用。医学技术太过薄弱的古代,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而我想活下去,不惜任何代价的活下去。
我恢复使用醉生香后第三日,我便叫茹淑去告诉程子夜说我已经好到可以上路了,他并没有过来看我,只是准备了非常舒适温暖的马车过来。
就算我们一路上每日只走五十多里,十几日后也会到达唐国国都。不过因为我毕竟是以出使而不是为质的名义过来,理当会受到迎接。于是便会在外休整一日,次日再进城。
第六日的时候,我们到了驿站休整,天还没有黑,离晚饭都还有一定的时候。
她们早早的就替我卸了头发,让我歪在房里修养。
因着这驿站离国都近些,便也就收拾的比前几日休息的驿站都要雅致些许。
我嫌弃屋里燃碳久了,空气不好,整个人都有些发蒙,便命他们开窗,正好瞧见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梅树,开了一树的花。
我来了兴致,便想出去折花。凛打量着也不过那么一会的时间,这段时间也并不像边境那般的冷,便允了我,和茹淑一起为我披上大氅,连发都未挽,之后便是一左一右的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拿着剪刀琢磨着该剪哪支。
我选了一只斜出的,像是母后家常别着的一只白玉梅花钗一样的式样,却不防我用力不稳,一剪子下去并不干脆,带着枝丫不住摇晃,树上又积了雪。于是雪粉簌簌的落下来,扑了我一头一脸。
我惊叫着,而凛与茹淑却笑道,“好棵梅树,专会挑那爱折腾人的人折腾,这撒的一头一脸,可是冷着了?”两人说完风凉话才上前替我抚开雪粉,却不防雪粉早就化成冰水流进衣裳里去了。
我侧头躲开她们,却看见程子夜在那里看着我。
遥遥的看着我。
我便对着他行了个礼,他也回了,接着他慢慢的走上前来,却又停在一半。
我敛了神色,只是道,“殿下不如进屋坐吧。”
他走了近前,又停住了。“可有不便之处?”我摇摇头,将那两人用取梅瓶与拿点心为理由打发开去,只和他坐在那里。我知道他有话和我说,我也有话同他说。
但是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而我赌他忍不住。
半响过后,他终于开口道,“殿下的头发长长了许多。”
我道,“这两年身子好些了,能养的起头发了,便留着了。”又比划着叹气道“两年未曾剪过了,好不容易才能梳些复杂的发式。”
他看着窗外,我这才意识到并没有叫她们关上窗户,怀里抱着手炉也不觉得冷,只是怕他冷,便问,“殿下是冷了吗?”
他却问我,“两年前我见殿下的时候,殿下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愚昧?”
我道,“与今日的殿下不可同日而语。”
“我也觉得。”他说着,没有转过头来,“这些年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蠢得厉害。”
我没有回答,只是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那一树梅花。
“我只问殿下一件事。”他说着,嗓音有些压抑不住的颤抖,“殿下……可明白我的真心?”
“殿下问的真心,所谓何物?”
“殿下……”他的尾音拉的长长的,犹如一丝叹息,“殿下可是早已心有所属?”
我的话语梗在喉咙里。他说,“殿下不用多说,我是知道的。”
“殿下何出此言?”
“殿下拒绝唐国求婚的理由,殿下不愿意与任何人成婚,皆是因为殿下早已心属大殿下了。是也不是?”他转回头来,一双眼又清又亮,如同一个孩子。又像是我那次见他,那个时候他一双闪亮亮的眼睛,一心一意为了那个朝顔而恨不能与我同归于尽。
他不信那些人的传言,不管那些人的风言风语。
他还是一个孩子,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失声笑道,“殿下……”本想说我不是心有所属,更不是属意白璧,只是想着这般说起来他估计会纠缠不清,于是只是摇摇头。
“殿下还是怨我当初与朝顔的事情。”他继续道,“我却是喜欢殿下的,最初我喜欢她,如今我喜欢殿下。”他的眼里是认真地,“真的,我真的喜欢你。”
他陡然间单刀直入的这样说,让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也看向窗外,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看那株梅树,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落上去,又飞起来,带起簌簌的雪粉。
我开口道,“殿下,倘若我心有所属,那也不是我大皇兄。”
何况。
“我们这样的人……”
哪里来的喜欢不喜欢呢?
我摇着头看向他,与他道,“殿下,不如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吧。”
他没有开口,于是我自顾自的说下去,“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以为那个男人也爱她,于是后面她嫁了他,但是其实她丈夫不爱她。起码没有她那样的爱。他有很多很多的小妾,艳宠,她也不知道他最喜欢哪一个,后面她的丈夫死了,她却也没有独活。剩下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孩子,就这样,故事完了。”
他道,“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趣。”
“殿下,很多故事都没有趣,正如同人的一生那么长,说起来却也不过几十个字。”
“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意义。”
“那个女人,是我大皇兄的生母,夏国长公主端惠,代国最后一任皇后。”
他坐在那里,许久才和我开口,“殿下是因为这种事情所以害怕爱人的吗?爱一个人并没有那么的恐怖,她笑起来你便也会想笑,她哭起来一滴泪就会砸到你心上让你也会止不住的落泪,她开心会使你开心,她难过会使你更难过……”
“爱上一个人就是把你的心脏交到他的手里,爱上一个人就代表有一部分再也不是你自己的所有物,她笑她哭,皆是你笑你哭,她伤害你就好像砍瓜切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刀俎不会为鱼肉掉一滴泪,因为刀俎并不会疼。”我说着,倒也不算很激动。
“殿下,长公主不一定会觉得后悔,殿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问的轻轻的。
可是我嘴角忍不住弯起来,“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他没有回答。
“何况这并不是乐趣啊,殿下。”
“殿下,我这颗心,是不怕疼的。”他轻轻地道,像是耳语,又像是一阵风一样刮过我的耳朵。
“起初的时候,谁会想到自己的心会疼呢?她爱他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爱过他呢?这世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终究言尽于此。
他睫毛颤动着,水汪汪的一双眼似笑非笑,似泣非泣,只是转了话题,“天祖母性格极其强硬,我三哥又一直是她最疼爱的孙辈,殿下原本拒绝了与我三哥联姻的提议,这次,怕是天祖母会对殿下仍有余怒。”
“这我自然省得。”我也低头,苦涩的笑,“世间万事瞬息万变,没人知道今天自己做下的选择在之后会有什么别的意义。”
我自然知道唐国高太后性子极其强硬。亲手养大名义上的孙子与曾孙,并且拥立他们为王,甚至亲手杀掉了自己躬亲抚养的那个孙子后以他的长子即位。
她经历了包括自己的丈夫在内的三位帝王。熬成了比太皇太后都要高一级的存在。
她是个人瑞。
八十多近九十的高龄依然稳坐在帘后听政的老妇人,我从来不会以为她是一个会有着和蔼笑容的小个子老太太。她可是和整个唐国皇室都没有血缘关系的一介女流,却能掌管一个国家。
我面前的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过是那个老妇人名义上的来孙。
我若是把原先陆笑语的时光也加起来,这零散的三世也活了七八十岁,然而我自认决不会有那般的心理素质。
一个人能够无病无灾的活到八十岁还没有老年痴呆等等杂症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而她依旧思维敏捷,将自己的地位保持的这般好。
她是天生的霸主。
我只是很好奇她为什么没有直接像武则天一样登基为女帝。
她曾是我以为的传奇,使我这一辈子以为自己只能闻名不能见面的存在。现如今却是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恐惧,却也跃跃欲试。
或许。。。她也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因为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会跌荡起伏却终究会有个不错的结果所以就可以这样的一直挺下来。
他知道我不会和他说别的话,因此虽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却也苦笑着站起来,我跟着他,“让我送送殿下。”
却不防外面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传进来。
他反应比我还快,竟是一把将我扯进怀中捂住双耳,大声在我耳边道,“殿下!没事的,没事的。”
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他却已经紧张成了这样。
半响后他见没有后续的声音传过来,又往外面看一看,许久后,终于开口道,“……是我唐突了。并不是雷声。”
不过是不知什么原因窗外打翻了一只铜壶。
但我却不知为什么不想他松开手。
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抱住他。我非常的想要抱住他。
无法克制。
于是我将手在他身后环绕,他有点僵硬。但是顶不过我的坚持。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并不想说话,
他身上有一种极淡极淡的薄荷香气。
他许久后将手搭在我的背上,安慰我,“殿下,不要哭了。”
你知不知道,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的在乎过我?
那个人也是很温和很柔软,就算我主动去抱他,他也会害羞的不知道将手放在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