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程子夜在自以为的雷声中抱住了我,我看见他的时候总多了几分莫名的感情。
他有点喜欢我。
但我现在这个样子并不好看,性格也并不好,我声名狼藉,我甚至可以说自己脑子都不大好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
我和朝颜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又或者说我们两个唯一的共同点是迷恋醉生香。
但是被人喜欢总是好的。
又过了一两日,雪越下越大,不得不在一处多滞留了几日。
恰巧这一处有着极好的温泉,是哪怕是身在夏国的我都有所耳闻的唐国温泉。
温泉的名字叫融萃汤,说是泡了后强身健体,说是泡了能够返老还童,就连唐国高太后,每年冬天也要来这里两三次的。
我身体不好,便有人问我要不要去温泉。
我自然是愿意的。这些天下来只觉得自己从骨头里就要开始结冰了。只想要将自己浸在热水里好好泡泡。
凛和茹淑帮我用热水冲淋了身体,洗了头发后,扶着我沿着台阶一级一级的往下走,热度从冰冷的脚掌攀升,脚掌温度低,浸进去的时候只觉得针扎一般的疼,随后小腿开始变的温暖,开始有点微微的疼,到了大腿,就开始觉得温度合适。
这处泉水实在是好,源头的水温大概有六十度,放久了能煮出温泉蛋,所以特意从外面引了冷水进来配它,温度变的合适了许多,但是我身体不好,便不好久泡,只是稍微浸了浸水,发现自己有点难以喘气,并且因为过于温暖而有点发晕,便出来了。
这池子说起来是特意隔出来的,向来只有唐国王室方可使用,连宗室都不被允许。
我这次虽然名义上只是正常的出使访问,实际上却是特意跑去唐国做质子,所以在礼仪上实在处于一种弹性非常大的程度。唐国愿意对我好也就罢了,特意折辱我也不算什么,毕竟我曾经给过唐国那么多脸色看。
不过至少到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我过的都还不错。
想着想着,那边就有人推门进来禀报,原来是一群侍女,说要来刷洗池子,因为七王待会也要来。
侍女们恭敬的行礼后便进去,快速的放水刷洗池子。
温泉需要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能达到一次放水,刷洗,重新蓄水的过程,哪怕我在里面不过呆上几刻钟。但是怎么说呢,两个人共用一池子浴水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会显得有点尴尬。
为了我这一次的入浴,消耗的人工实在是可惜。
这个时候谁不会怀念自己的现代生活呢,虽然我们需要自己动手,但是我们并不需要等待一池子热水长达几个小时。
我头发虽然不像旁人那般的动不动就长可及地,现在却也已经长到了腰处,又不是在自己殿里,她们不敢放我湿着头发出去,怕我吹风头痛,便只能一群人耐心的坐在隔壁的房间,等它干了才好挽了发披着斗篷出去。
出来的时候却迎面看见了唐国七王。
他背对着我在看雪。
这一场雪飘飘荡荡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我是个很奇怪的人。
我很喜欢看别人的背影。
我一直都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的长相,可其实比起长相我更会因为一个男人的背影而动容。
当初我喜欢上代渊,也不过是因为一个背影。
程子夜现在穿着唐国的常服,和曾经的代国一样是尚红的唐国常服。
我讨厌红色衣服,却不讨厌现在穿着红色衣服的他。
我穿了太多年的红色衣服,那颜色的衣服于我而言和囚服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他穿的却不一样。
他背对着我,我看衣服颜色能够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他的动作他的体型,却会让我想起些别的东西。
我将指甲握进手心,那边站在他身旁的女官早已经看见了我,忙向我行礼道,“公主。”
他也转过身来,天色微微暗淡,他的表情便显得不甚明朗,但是隐约能够看出一点阿嫣的影子。
都是姣好如女子的五官,然而我遇见的阿嫣到底经历过的事情比他多些,看起来有点略微的成熟,有一种令人信任的气质。
我们这一群人的存在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宣誓着血缘的强大,我看见很多人都觉得仿佛遇见了故人。
魏国太子身上总能看出一点长啸的影子,而白璧的脸有时候像代渊有时候像我。
我先行了礼,他也回了我一个。
我说,“都是我今天赶巧的缘故,竟是让殿下在外面站了这么久,现下我出来了,殿下也就进去罢,多少暖和暖和身子。”
他本准备说话,却到底因为站得久了,外面又有些冷,所以咳了咳,和我说,“本想说我身子不错不怕的,却咳嗽露怯了。”到底少年人,便又笑道,“并不是很冷,殿下刚刚出来,骤热骤冷都是不好的,便也不好拖着殿下在这外面说话。殿下还是快回去,不用和我多加客套了。”
我晓得他是好意,便笑道,“多谢殿下好意。”
凛撑开一把油纸伞,和茹淑将我护在正中走开了。
走了一段路,茹淑小声的和我道,“殿下。”
“嗯?”
“唐国七王一直在后面看着我们。”
我没吭声。
有些人觉得人上了年纪就不会再喜欢上一个人,但是我却不是。
我喜欢代渊的时候两辈子加起来应该都快四十岁了。而他不过十五岁。
很多人都说男人喜欢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可是女人难道不是么?
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多好看啊,健康又有朝气,满脑子的死心塌地,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年轻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我觉得人可以喜欢上很多人,真的。
所以我不介意别人以前喜欢我却渐渐变的不喜欢我,我只是很讨厌他明明不喜欢我了,却还要我喜欢他。
爱不过是黑板上书写着的粉笔,炉里正点着的半炉子香,你不好好把它收起来,任它在那里慢慢消磨自己,它总有一天会消磨到扔掉都不会觉得可惜的地步。
有些人的爱可以源源不断,可就我与代渊之间而言,早些年积攒下的情分根本没有可能持续到现在。
夏青璃与夏紫硫很要好,但是夏紫硫不顾她的阻劝执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里面汹涌而出的都是怨恨与恶毒,若说如同潘多拉最后被关上的盒子里还存着希望一样还有些别的什么,可能就只剩下夏红玉满心满意的死意。
那个女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死意。
我以为我已经把那种死意一点点从心中排除了。但其实那不过炉子底下埋着的灰,稍有一点风吹,就能死灰复燃。
然而说到死灰复燃。
这个词,着实讽刺。
我死了两回,每回都会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
然而我很长一段时间,必须将夏红玉从我自己的人生中分割出去,我才能有能力看着第二天的太阳与阳光。
我需要不断的和自己说我不是她,她不是我。
我把那几十年的记忆从自己生命中割裂出去,我把自己的过去同着痛苦一起埋葬,我告诉自己夏红玉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和她毫无瓜葛。
我必须靠这样的行为来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那是我这一生都无法逃避的痛苦。
代渊却需要我记起来,他需要我记起来,他觉得我应该记住。
他却不明白,这世上,到底再无一个阿夏。
待到我们终于到了唐国国都,这场雪已经绵延了一个多月,大雪封路,唐国军队除却已经到了夏国的五万之外,再不曾派出一兵一卒。
自然,这不过是个借口。
不过是唐国高太后想要继续等一等,看看我们夏国到底能够出的起多大的筹码罢了。比如,当年代国要了我们一座城池。
不知道唐国太后现下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她若是想要我夏国半壁江山,那也要看看魏国到底答应不答应。
代国当年出兵十万死伤过了二三,最后只敢要了一座城池,魏国却步步相逼,最后硬生生的抢回一半,还是驻守兵力的那一半。
到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想来她不会重蹈代国覆辙,但是这样就更加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要报我的羞辱之仇,那么就不会有那五万唐国大军。
她一定有多要求,但是她在等着我主动开口。
但我不能急切,因为我们都在等一个好价钱。
唐国军队现在在夏国安营扎寨,与陈军对峙,两军都不敢轻易动手,而魏国迟迟不动。夏国自身难保。四国这样胶着,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知道魏国那边有什么指示,魏国太子虽然素来与白璧交好厌恶紫硫,可是若是连魏皇都要求我们另立新君,白璧就成了一颗弃子。
就算之后有朝一日他千辛万苦的依旧回了夏国,到底也不过是所谓的“先王”。
他下不了手杀他的兄弟。但他父亲却不会介意杀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同唐国高太后见面。
在此之前,我连画像都未曾流到六国之中,众人传说我美貌,也不过是因为他们看见的是紫硫。
那个老太太八九十岁的人了,个子却依然比我高,鬓发雪白,面上皱纹虽多,却保养的不差,和平常五六十岁的老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礼服坐在朝堂之上,身边是她四十多岁的名义上的曾孙,她在监国。
而之后我既在朝堂上见过她,也在她私下的后宫中见过她。
朝堂上面的时候一切都中规中矩,私下在后宫中见面的时候,她眯着眼,老年人有一点远视,但是太远了又看不清我的面孔,于是便叫我过去,仔细的看了看我的面容。
我大大方方的任她看。
她看了许久后,说,“殿下若不是心机深沉,就是过于少年老成。”
我笑笑,道,“素来钦佩娘娘,现下娘娘这样夸奖,虽然惶恐,却到底高兴。”
我和她年纪差不了十岁,就算没吃过多少苦,算计过多少人心,到底蹉跎了许多岁月,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她笑起来,招手示意别人过去,我一抬眼,却发现那人是安平康。
也是我赠名前的杜子腾。
杜子腾走过去,行礼,“见过娘娘。”又向我行礼,“见过殿下。”
随即就跪坐在唐国高太后的身后,恭敬的低下了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