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元夜,堕龙坑外——
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
一阵东风倏忽而至,吹进了满身倦意的长安城、吹醒了千树的枝桠、吹落了繁花万朵,吹得千门万户银叶作响、花雨漫天;
又吹得大街小巷烟火纷纷、乱落如雨。
可有一缕素冷的月光穿过了迷醉的重重灯火,映射在长安城西、堕龙坑前那张苍老的脸上——
那是一个年老的妇人,头发已经苍白,眼眸深陷,彷佛两点跳动的幽幽火光。
她艰难地从自己身下的血泊中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坐回茶摊上,散乱的头发和残破的裙摆证明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在老妇对面,站着一位老乞丐,他一手捧着黑釉瓷碗,一手握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铁扫帚。
老乞丐对着老妇大声喝道:“孟婆,你这作怪的讨饭碗现在在我老乞丐手里,你已经输了。你快把堕龙坑的封印解开,把那个蓝眼小和尚给我放出来,或许我还能看在阎王当年的情面上,赏你一口洗脚盆去长安南边讨口饭吃。”
“放出来,哈哈,他出不来了,没准他已经成了泾河老龙肚中的泥丸。”说着,苍老的女子嘴角咧开了一丝残忍的笑容,“不过,一旦堕龙坑里的泾河老龙吃了小和尚,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见到他了……”
“你这疯疯癫癫的妖妇,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是找打!”
说罢,老乞丐手中的铁扫帚换了个头,一跃而起,闪现在卖茶老妪身后,扫帚柄对着卖茶老妪的脊背重重的一锤,“咯啦”一声筋肉撕裂的声音清脆的如炸响的春雷。
“呃啊~~”
重击之下,卖茶老妪的身体飞出了数十丈远,她口里吐出的鲜血溅满了老乞丐褴褛的衣衫。可老乞丐一步步迫近的脚步,容不得卖茶老妪半刻的喘息。
“你解还是不解?”
老乞丐一声怒吼低沉而沙哑,在没有光亮的堕龙坑旁回荡,随着那一声怒吼,天地之间彷佛有什么怪物被唤醒了——
地底发出了低沉的鸣动,异响在地底由远而近滚滚而来,彷佛有千军万马掩杀而来,急着寻一处缝隙奔腾而出。
“你解还是不解!”
老乞丐对着那不做声响的卖茶老妪又吼了一遍,可卖茶老妪依旧高昂地仰着头,对着老乞丐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我要你死!”
刹那间,在地底涌动的万千邪灵从老乞丐草鞋踏裂的地面缝隙中狂涌而出,仿佛世间最嗜杀的猎犬温柔地舔舐着独属于它们的冷血主人。
当一切异样结束的时候,老乞丐背过了身去,他的背影有着令人无法直视的煞气,仿佛站在一座用尸山血海堆积成的巨大王座上;
他的身上披着金色的盔甲,狰狞的仿佛用冥火浇铸的森森骨铠;
他缓缓睁开的眼眸中涌动着毫无生气的光芒,因为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将永堕寂灭。
变了样的老乞丐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身影整个映在卖茶老妪的眸子里。
“你是……哈……原来是你……怪不得长安街上的一个老乞丐都能把我阴妃孟婆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怪不得你要为这个本就不该存于世上的小和尚那么拼命。”卖茶老妪看着老乞丐现在的模样没有丝毫害怕,反而笑得更加放肆了,“但就算是你又如何?除非我的怨念消散,不然这堕龙坑口用我阴妃孟婆之血制成的封印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解开。”
“你不解开,那我就打得你怨气消散!”变了模样的老乞丐刹那之间脸已贴在卖茶老妪面前,汹涌而出的杀意激得卖茶老妪几乎睁不开眼。
“打得我魂飞魄散也没用,如果没有见到他,到死我的怨念都不会消散!”
卖茶老妪闭着眼,可她越发刺耳的笑声像万千根毒针四散而出。
“住手!”
堕落坑射出一道金光,仿佛是破晓时分跃出地平线上的第一缕光芒。
在金光里,隐隐浮现着一个白衣男子侧身的剪影。
刹那间,一条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的巨龙从堕龙坑中奔腾而出,它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回旋,彷佛一阵小小的旋风。一开始,那呼吸是时断时续的,但须臾之间,那呼吸越来越强烈,将变了样的老乞丐身上的戾气悉数散去。
待老乞丐变回那邋遢模样后,金色巨龙盘横于老乞丐与卖茶老妪之间,它满身金鳞翕动开合,彷佛有千万星辰在它龙身之上浮动,它略微翻了个身,张开了口,一声威压恐怖的龙吟声在堕龙坑旁炸了开来。在龙吟声中,那白衣男子的剪影在众人的视线中逐渐清晰开来。
“喵——”
“你这个蠢蛋,这TM是龙吟吗,你TM是在逗我吗。”刚从龙身跳下的白衣男子还没摆好帅气的落地姿势,就被巨龙这突如其来的龙吟声吼了个狗吃屎,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拿着折扇狂敲巨龙的脑袋,“我为了庆祝出坑辛苦练了好久的帅气出场就被你破坏了。”
“抱歉,在地底下呆太久,刚跑上地面声音发酵了。”巨龙口吐人言,然后“一副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说”的表情看着白衣男子说,“这次我认真的再来一次。”
“汪——”
“滚~~”
白衣男子狠狠踹了巨龙一脚,那条巨龙演技浮夸地又跌回了堕龙坑中。
而那白衣男子盯着老乞丐插在脖子上小风车的眼神,让老乞丐憋不住笑出了声。
旋即,老乞丐收敛了一身的戾气,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堕龙坑,消失在夜色之中。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见到这位从巨龙身上跳下的白衣男子都能如此平静。
那原本被老乞丐打得奄奄一息的卖茶老妪见到白衣男子后欣喜若狂,口中不停地念着——
“世民!”
白衣男子见了卖茶老妪的模样没有说话,收回了傻看着老乞丐背影的眼神,转而闭眼、沉下了脸。
风从巷口穿出,吹动了男子垂落两肩的长发,俊逸如梦。
“真的是你吗,世民。”卖茶老妪顾不得她满是结痂泥渍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了白衣男子熟悉的面容,从眉骨到鼻梁、再从鼻梁到唇间、末了勾动起对方厚重的下巴,神情动作宛如豆蔻年华的少女,若贪恋、若嗔怒、若痴怨,“泾河老龙真的没骗我,给它吃够一千零一百一十一个活人,它就让我和你相见。”
“你……你是谁?”白衣男子拿折扇挡住了自己的颜面,将卖茶老妪在他脸上抚摸的手指重重隔开。
“我……我是阴妃,我是妃儿啊,你不认得了吗?”卖茶老妪踉踉跄跄地抱住了白衣男子的衣衫,晶莹的泪珠从混浊的老眼中滑落,“对对对,我这模样,你自然认不得。你等我一会,站在这儿别走,你等我一会。”
说着,卖茶老妪向她被老乞丐打烂的茶摊跑去,在一堆破瓦碎砖中摸索了好久,找出了一只翡翠的鸯坠。
“这是……”
白衣男子紧紧握住卖茶老妪递来的鸯坠,一时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他白皙干净的手指抚上老妪满是褶皱的脸,那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仿佛都镌刻着往日在沉默里化为深潭湛流的故事。
“是我回来的太迟了么?”白衣男子低下眉眼,痴痴地看着眼前的老妪,忽而默不作声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紧紧的将两颗失散多年的心又紧紧的贴在了一起,紧的再也不分离,“妃儿,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不怪你、不怪你。”
卖茶老妪破涕为笑,她那张苍老的脸在笑容中绽放,俄而她的身体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仿佛周身飞舞着不计其数的白色花瓣。
当那雾散去,方才白发苍苍、鹤发鸡皮的老妪化为了一名云鬓花颜、顾盼生情的红衣女子。
而那名红衣的女子发髻上不知何时簪上了一朵妍丽的白花。
这花名曰往生,含苞在千年古茶树的树心,树心萌动时绽开一瓣,一生一世只开一次——
往生花开,千里异香,枯木回春,只一眼便忍天妒;
但这花花期却极其短暂,当花瓣完全绽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它便会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净的水,最终化为虚无。
女子的美不正如这朵白花,花开极艳,花期却倏忽而逝。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佛陀。”白衣男子摘下女子发髻上的白花、抬起眼,看向天空中纷乱如雨的烟火、看远处灯火如昼的花市,“妮子,我们好像一辈子都没在长安城中,手牵手看这元夕夜。”
“嗯。”
红衣女子把头靠在白衣男子的肩上,偷瞧着白衣男子的眼眸。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吧。”
白衣男子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忽而收了起来,在手心里“啪”的一声敲响。
“嗯。”
“难得我们在一起,不要我说什么你都‘嗯’啊。”
“我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不管去哪我都很足够。”
“这样啊,那我也‘嗯’吧。嗯。”
“呵哈哈哈,你的表情腻歪得好恶心啊,你‘嗯’起来的样子很欠打哪。”
“那你来打我呀,前提是……你追的上。”
白衣男子说罢就朝着花市跑去,而那红衣女子嗤笑着也随他跑了过去。
追赶的一路上,镶金嵌玉的马车在花市中穿行留下满路芳香,悠扬的凤箫声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嬉闹四处回荡,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西斜、不觉东边的天已起泛了鱼肚白,而那在鱼龙灯中飞舞的喧声笑语却从不停歇……
“妮子,我们玩了一夜,你累么?”
白衣男子牵着红衣女子的手,跑到一处人迹罕至、灯火阑珊的地方。
两人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衣物洁净,就那样坐着、那样望着、那样笑着。
“不累,我只是想……”
红衣女子枕着白衣男子宽厚的胸膛,静静地看着民家房顶上早炊的浊烟被风吹散,沾满露水的花瓣从民家屋檐边的落下、在被车轮碾成泥前镀上生命中最后一次晨光,
“……如果我是一个人,而不是妖的话,那该多好啊。”
“不。”白衣男子翻身接住了空中飞下的花瓣,将红衣女子泛红的面容压于身下,“妮子,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妖,你也不用学着当一个人,因为你的本性比世上所有的人都高贵。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能变化成人,而是因为你是一个妖!”
“我是一个妖,我也不用学着当一个人,因为我的本性比所有的人都高贵?”
红衣女子喃喃地念了一遍,突然间她歇斯底里地嚎了起来,
“够了,一切都够了,你也不用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