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相关的八卦民众而言,这天的娱乐版头条显得有点无聊。大家都抱怨说这算什么娱乐新闻,没有骂战,没有揭秘,也没有重大动态发布,不过是一个富翁的妻子只分到了一百元人民币的遗产而已。
这个富翁也是绝了,生前那么好面子,一死就不管了,也不怕落人口实,竟然对妻子刻薄到这种地步。
一纸遗书,他把财产都给了两个儿子,最后用一句话就打发了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妻子——一百元人民币。
这哪里算是遗产?根本就是羞辱嘛!
这个富翁就是唐为影视公司的大老板唐舜。很多人即便不知道唐舜,但也知道唐为影视公司的“三生三旦”和近几年的热播大剧。尤其是现在十八楼大堂正中间的那一桌女大学生,议论起小生、花旦来,个个都是一副点评专家的样子,顺便还提一提富翁遗产的事情,对桌上摊开的八卦周报指指点点,什么都敢说,十八楼里别的客人的声音都被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淹没了。
报纸刘靖初已经看过了,郁桐这两天精神不好,想来也是在为她妈妈的事情操心。他知道她一会儿要到店里来,便特别调了几杯柠檬汁,亲自端给那桌女大学生:“美女们,能不能帮个忙?我有位熟客指定要坐这桌,劳烦大家挪到那边包间里,不额外收费,还送你们一人一杯特调柠檬汁,怎么样?”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有这种好事?其中有一个女孩率先就站起来了:“行!老板亲自招呼,我们有什么说的?挪呗!不过老板,你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女孩一副女中豪杰的样子,可是同伴们一起哄,她还是脸红了。
刘靖初帮她们挪了位置,还悄悄地扔掉了那张报纸。正好这时郁桐来了,一进来就看到他跟一个女孩有说有笑,还互留了电话号码。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原本已经很低落的情绪就更提不上来了。
这天,郁桐不是来打工的,只是来拿阿伊替她暂管的设计稿。因为林晚的情况不是太好,郁桐就把她打工的时间都挪到了林晚身上,尽量陪着林晚,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到店里干活了。
拿了设计稿以后,郁桐还要赶去城南的华来酒店,因为酒店里有一场珠宝拍卖晚宴,晚宴秀场模特的服装就是郁桐做实习生的那间工作室提供的,所以,工作室的人都要到后台帮忙。
要走的时候,郁桐才知道刘靖初也要去酒店附近,他有一位朋友在那边也开了一间甜品铺,生意一直不错,但朋友打算移民,想把铺子转手,他想接手,所以双方就约了商量买卖的事宜。
刘靖初开着车,郁桐坐在车里,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
车内安静得有点尴尬,他便打开了广播。
交通广播正好播到了本周的娱乐热点,男主播开口就说:“唐为影视公司大老板……”
刘靖初急忙把广播关了。
郁桐看了看他,说:“没关系的。”
刘靖初顺着她的话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郁桐说?:“唐柏楼逼她把在公司的职务辞了,昨天她也搬出别墅了,现在住回我们原来的家里了。”
那天律师宣读遗嘱的时候,林晚几乎崩溃了。唐柏楼是遗嘱的最大受益人,由唐舜所持有的唐为影视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将全数由唐柏楼继承,而他名下的所有物业和存款则由兄弟俩平分。至于唐太太林晚,根据唐先生的遗嘱,她得到的是他名下的现金人民币一百元,这件事情成了全城的笑话。
消息传开之后,还有记者在别墅门口等着访问林晚,林晚只好故意不出门。唐柏楼却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林晚立刻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并且在天黑之前搬出别墅,使林晚的现状雪上加霜,林晚再一次崩溃了。
自从嫁给唐舜,林晚就很少回她们原来住的家了。家里的墙壁已经有了裂纹,有些地方像被水泡过,凸了起来,手指一戳就掉下来一大块。鞋柜的门已经关不严实了,电风扇也生锈了,水龙头每次打开都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有一个燃气灶已经点不开火了。就连床头的背靠都有木刺,她被扎了一下,看着血珠子像一颗毒瘤一样从指腹冒出来,越变越大,突然就哭了起来。
整整一个星期,郁桐时常会听到林晚哭,听到她在卧室里打电话骂人,她还因为楼道里的垃圾而和邻居闹得很不愉快。林晚甚至对郁桐说,她不相信唐舜会对她这么狠,她怀疑遗嘱是假的。这话她说了不止一次,每次一说都咬牙切齿,目露凶光,还有点痴痴癫癫的,郁桐看着都心里发寒。
郁桐能劝的都劝了,但林晚根本听不进去。有一天,唐柏楼打电话来告诉林晚,说遗嘱里提到的那一百块钱已经存入她的账户里了。他显然是故意来嘲讽林晚的,林晚一时激动,还把手机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楼下是一个垃圾站,林晚扔了手机以后就后悔了,急忙又追下楼去捡。
郁桐回家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妈妈跪在垃圾堆里乱翻。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冲过去拉着妈妈:“你起来,妈妈,你站起来!你别这样!过去就当做了一场梦,旧的东西没有就没有了,咱们重新开始,没什么过不去的,你起来啊!”
林晚还是跪着:“那个手机很贵的,你让我再找找。桐桐,现在生活不一样了,手机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郁桐吼道:“生活不一样了,所以你就要翻垃圾吗?”
林晚也吼了起来:“我不是在翻垃圾,我在捡回我自己的东西。那是属于我的,应该属于我,我凭什么不拿回来?”
郁桐手一甩,说:“好,你要捡,就捡个够吧!”她转身就跑,但是,冲进楼道后,脚步却渐渐慢下来了。
她又走回了垃圾站,什么也没说,跟林晚一样,开始在那恶臭熏天的垃圾堆里翻找。她一边找,眼里一边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这天,回家洗澡的时候,她擦了三遍沐浴乳,却还是觉得满身都是垃圾味。站在已经有锈迹的喷头底下,她又哭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跟刘靖初说说话。就像十四岁的时候,她有什么委屈都写在那个小小的作业本上一样,大哥哥说没关系,她就觉得真的没关系;大哥哥回她一个笑脸符号,她就真的笑了。
她多想再听那个大哥哥对她说:没关系,郁桐,你笑一笑吧。什么挫折都会过去的,你笑一笑吧。
可是,她坐在黑夜里,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最后什么也没做。十四岁那年的勇气,好像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郁桐回过神,华来酒店还没到。车子正好经过唐为影视公司,她突然看见路边有几个人在拉扯,于是大喊了一声:“停车!”
刘靖初吃了一惊,踩着刹车问:“怎么了?”
郁桐说:“我看见我妈妈了!”
林晚原本应该待在家里的,她答应过郁桐不会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了,还说要买新鲜的猪肺回来煲汤,留给郁桐晚上回家喝。这时的林晚却当街抓着一个男人的衣袖,喋喋不休地跟对方说着什么。对方显然并不乐意听,几次想避开她,她却还是紧跟不放,一副不饶人的样子。
郁桐不认识这个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直到听见林晚喊他罗律师,她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唐舜的御用律师罗起航。
跟罗起航同行的还有五个男人,有他的同事,也有“唐为”的员工,大家都在劝林晚:“唐太太,您别说了,别揪着毫无根据的事情不放,我们跟罗律师都赶时间呢。”……“既然事成定局了,您还是接受现实吧。”……“唐太太,您要是真对遗嘱有怀疑,我觉得还不如去找唐总说来得实际点。这说到底也是你们的家事,您得和唐总去解决。”……“对啊,这样当街拉扯真的不太好……”
大家七嘴八舌,林晚还是缠着罗起航,说:“不,罗律师,我不相信我老公会对我这么绝情,遗嘱肯定有问题!他立遗嘱的时候清醒吗,或者情绪稳定吗?你们的程序走得正规吗?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立遗嘱?你告诉我啊!你不肯说,是不是心虚?是不是我猜对了?遗嘱就是有问题……”
林晚边说边拉扯罗起航,一不小心抓到了他的公事包,他没提稳,包就掉在地上。因为包里被填塞得太满,所以拉链被撑开了,有几份文件掉了出来。罗起航火了:“唐太太,你觉得哪个亏待你,哪个报复你,那是你的事,你别侮辱我的人品和职业道德!你真不服气就去找唐总,我没时间应酬你!”
郁桐过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拉着林晚:“妈妈,你怎么不在家待着,还到这儿来做什么?”
林晚根本不理郁桐,继续追着罗起航。罗起航把他的文件一张张捡起来,有几张掉得远的,有人帮他捡了,递过来给他。“谢谢。”他说。
“不客气。”刘靖初说完,又盯着罗起航看了看,一个四十来岁却满头白发的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他觉得罗起航有点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来,“呃,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罗起航意识到刘靖初是跟郁桐一起来的,所以也没给他好脸色,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同事把车开过来了,罗起航上了车,林晚甚至还追着车子跑了几步。追不上了,她就站在路边,两眼发直地盯着车尾。车都消失了,她还是站着一动不动。郁桐见她这样子,眼眶都红了,过去说:“妈妈,走吧
?”
林晚似乎这时才意识到郁桐的出现,她有气无力地说:“桐桐啊,你要去华来酒店吧?你去吧,去吧。”
郁桐说:“我不去酒店了,我陪你回家。”
林晚失魂落魄地说:“回家?”她抬头看了看身旁高耸的大厦,“我要去找唐柏楼,我要问问他!”
郁桐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问什么啊?妈妈,求求你了,别这样了好吗?跟我回家!”
林晚想挣脱郁桐的手:“好吧,好吧。你放开我,我回家,我自己回家。”她的声音轻飘飘的,“那你去酒店……别耽误了正事,好吗?你不是说今天的活动很重要吗?缺席可能会影响你的实践评估的。”她一边说话,眼睛却还往大厦那边瞄,“妈妈自己回家,我回家了,桐桐,我这就回。”
林晚不是第一次提出她的怀疑,也不是第一次流露出想找唐家的人刨根问底的意思。她最近一直精神恍惚,爱钻牛角尖,有一次走神还差点把洁厕剂当矿泉水喝。郁桐不放心她,也不相信她会乖乖回家,说什么都拉着她不肯放手。她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刘靖初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郁桐,我替你照顾阿姨吧?”
郁桐不知道刘靖初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安抚了林晚,这天晚上活动结束以后,她回到家里,饭厅暖黄灯光下的餐桌上,等待着她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猪肺汤。林晚的情绪明显比下午好了很多,脸上甚至还有点笑容了:“桐桐,去洗个手,来试试这猪肺汤。”她接着又嘀咕说,“你老板还教了我清洗猪肺的窍门,他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之前的方法是错的,难怪我经常洗不干净,还那么费力呢。”
郁桐见林晚状态不错,觉得奇怪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看那碗汤,说:“妈妈,你怎么放香菜了?你知道我不吃的。”
林晚说:“你老板说,加点香菜能提升汤汁的鲜美。你放心吧,加香菜的量也是他告诉我的,保证既能提鲜,而你还不会被香菜的气味闷到,不信你喝一口试试。”
郁桐一听,噘着嘴偷偷地笑了:“哦,他说的啊!”
在郁桐的记忆里,那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猪肺汤了。母女俩对坐在一张小小的两人方桌上,被橘色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一边喝汤一边聊天。话题终于不再围绕着唐家,林晚也没再提遗嘱的事了,两个人都挺心平气和,有说有笑。时光仿佛屏蔽了最近的不愉快,她们又回到了从前。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她们不必再数着时间用了,不必再匆匆相见又匆匆告别,还会有大把大把这样月圆风熏的夜晚供她们挥霍。她们可以一起散步去公园看老头老太太们跳交谊舞,可以一起淋着雨穿过三条街,两个人分吃一个酱猪肘;她深夜回家的时候,会有人为她留灯,开门的那个瞬间不会再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她也不必在每次生病的时候嘴硬地对妈妈说“我没事”,转身却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虽然郁桐也知道林晚有多痛惜失去了阔太太的生活,但是,暗地里郁桐反而是庆幸的。现在这一间白漆泛黄的旧屋,这一盏褪色蒙尘的吊灯,这一张十年前买的餐桌,餐桌上有一碗热汤,隔着汤碗里升起来的白雾,她能看到自己的妈妈温柔地坐在对面,这些都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算是终于等到了。
一回到房间,她就迫不及待地给刘靖初发了一条消息: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他回她:猪肺汤好喝吗?
郁桐捧着他的回复心花怒放:好喝到我妈妈一直不停地夸你。
他问:怎么夸我的?
郁桐说:夸你人长得帅,既年轻又能干,很有礼貌,而且嘴甜,会卖乖。
他说:后面半句怎么都不像她夸我的,像你在损我!
郁桐对着手机屏幕噘嘴:我也夸你呢,你是老板,我哪敢损你?
接着她又问:你下午到底跟我妈妈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她突然心情就好了很多?
刘靖初回:因为我带她去游乐场骑大笨象了,骑大笨象的人心情都会变好,你信不信?
郁桐咯咯地笑:骗人!
她又问:那你跟朋友谈转让的事情耽误了,改期约好了吗?
刘靖初说:放心,耽误不了,我已经跟他重新约时间了。
郁桐心里好一阵翻涌:老板,真的谢谢你!
刘靖初开玩笑说:感激我就在工作上好好表现,也算报答我了,千万别以身相许啊!
郁桐心中一动,故意问:为什么?反正你都没有女朋友。但是发送完这句后她又有点后悔了,心里突然紧张起来,生怕泄露了什么。她赶紧补充一句:完了,我老板可能想要一个男朋友!
正在伏案翻查资料的刘靖初看见郁桐接连发来的两条消息时,伸了个懒腰,想回她一句“胡说八道”,却又想起了那次她发病时的梦呓,当时的那句话和当时的情形后来时常都会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她说“他对我很重要的”,这七个字,比他最熟悉的一句七言诗还要令他记忆深刻。他想了想,决定这样回她: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
黑夜里,仿佛充斥着几不可闻的叹息。
郁桐看着刘靖初的回复,窗外一阵风吹进来,窗帘被掀起,裹住了台灯的灯罩,室内忽然暗了。
他心里有一个人啊!哦,原来,他心里也有一个人。
真巧啊,我也是。但是,她不敢这样回他。
她趴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茫茫黑夜,前方是书桌,是窗台,是两棵云竹,是橙黄的路灯灯光和别人家的灯火;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是黑暗的,空白的。她还保持着优雅的微笑。
其实,没关系的。刘靖初,你心里有人,我也喜欢你。你视我如尘埃,如浮云,如镜花水月般虚无,我都当你是日月,是天地,是深入骨髓的执迷。所以,真的没关系的。
那晚聊天之后,有四天刘靖初都没有看见郁桐来十八楼打工,人也联系不上。他想她应该只是睡美人症发作了吧,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她会因为发病而突然消失几天,但之后总会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他嘴上还和阿伊、小卓说要淡定,有这样一个情况特殊的同事,大家适应适应就好,但那天他在十八楼里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郁桐——”他立刻抬起头,循声找过去:“郁桐来了?”
阿伊“扑哧”笑了:“老板,谁不淡定了?人家喊的是豫栋,就是每次来都只吃烧仙草的那个豫栋呢,你忘了?”
刘靖初顿时觉得有点尴尬,就没说什么了。
天黑之后就开始下雨,还降了温,有点冷。刘靖初忽然很想喝一碗暖暖的猪肺汤,于是开着车去了老邹家的大排档。
他到大排档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四合院里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排队等座的人有好几拨,他排在第六组。
老邹过来招呼门口那桌客人的时候看见了等在人群里的刘靖初,于是打了个手势:“你过来,过来。”
刘靖初笑着走过去:“怎么,要给我开后门?”
老邹斜着眼睛看他:“开后门?你倒是想,我还不愿意呢!我是想跟你说,进去搭个台,你的小姑奶奶在七号桌。”老邹说完,还拧紧了眉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原本刘靖初还不明白老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当他走向七号桌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七号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知道他来了,缓缓转过头来,冲他淡淡地笑了笑:“刘靖初。”
他也笑了:“你也在啊,姜城远。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姜城远把桌上多出来的一份碗筷推到刘靖初面前,顺手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刘靖初说:“喝酒吧?”
姜城远笑了:“医生说我最好还是以清淡的饮食为主,忌烟酒辛辣。”
刘靖初说:“那你可来错地方了,老邹这里的招牌菜都是以辛辣出名的。你不能吃,那还不如不来。”
姜城远耸了耸肩,说:“所以我刚才就说,我来只是负责埋单的。”
刘靖初说:“你放心,这个我不跟你抢。”
姜城远说:“我倒没有预算你那一份。”
刘靖初说:“这个你也放心,我不喜欢的人即便想替我埋单,我也不会接受的。”
姜城远点了点头:“刘靖初还是那个刘靖初啊!”
刘靖初却摇头:“不是了,要还是以前的刘靖初,我就不会坐下来跟你好好说话,我得动手了。”
是啊,要是以前那个刘靖初,他恐怕就已经抓着姜城远的衣领,威胁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伤害阿瑄,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而以前那个姜城远也会用一脸挑衅的表情予以还击,把两个人之间堆积如山的恩怨再清算一遍。他们不是不欢而散就是大打出手,这样的常态,竟然没有了。
两个人都还算心平气和,面对面坐着,虽然没有太多正面的交流,但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没有再提了。
刘靖初想起自己曾经对以瑄说过:“既然你还爱他,我又能怎么样呢?”他想,他和姜城远之间就算始终做不到化敌为友,但他至少说服了自己,学会了尊重。他决定尊重阿瑄的选择。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赌气地在她面前说: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没有人会比我对你
更好了!
他已经不复当时的年少轻狂了。
时光真的让人变得不一样了。
他如今最希望的也不过就是自己身边这个女孩在吃尽了苦头以后会得到幸福,幸福到不给他留一点情面。因为他是真的接受了这个血淋淋的现实——能给她幸福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他了。
他们吃完夜宵,雨已经停了。路面凹凸不平的老街上,隔几步就有一个水坑,路灯不太亮,他们都走得比较谨慎,要低着头看路,似乎也就可以不必非得找话题了。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停车的地方,刘靖初心里忽然轻轻揪了一下,今晚送她回家的人也不是他了吧?
黑暗中,以瑄悄悄看了刘靖初一眼,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故意先开口说:“刘靖初,我好久没有来这一带了,还想在这附近散散步,你不用管我了。你自己回家吧,小心开车。”
刘靖初看了看以瑄,又看着姜城远,问:“你没问题吧?”
姜城远说:“我会陪着她的。”
这时,马路上突然有一辆私家车飞驰而过,她身旁就是一个大水坑,车轮碾过的时候,水坑里的水飞溅开来,刘靖初急忙喊道:“阿瑄,当心!”他一步跨过去,张开双臂,挺直了背,毫不含糊地确保自己能把她瘦瘦的身体挡住,污水全溅在了他身上。
车一开远,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有人也做出了跟自己相似的举动,只是,自己张开的双臂里抱着的只是一团空气,而那个人却把以瑄抱进了怀里,推到了路的里侧,还轻轻摸着她的头,问:“没有被溅到吧?”
以瑄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刘靖初张着的双臂缓缓垂了下去,他想到了一个词——功成身退。
这天,时断时续的雨并没有停得很干脆,以瑄和姜城远才走了十分钟不到,渐渐地满耳都是雨点打在行道树树叶上的声音。散步是不能了,姜城远只好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算送以瑄回家。
被泥水溅湿的衣服和裤子一直贴着后背和腿上,午夜风凉,一吹就是寒意,一路上,姜城远打了好几个喷嚏。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以瑄犹豫了一下,问他:“进来整理一下吧?得把衣服弄干,不然会感冒的。”
姜城远想了想,很客气地说:“好啊,谢谢。”
这是他第一次跨进以瑄家里的大门。他出院后不久的一天,他也来过这里,但是那次他没有进屋。
那一次,他在商场碰见以瑄,看见她抱了一个半人高的花瓶,还有很大的几束干花,被和她擦身而过的人一撞,花瓶和干花都掉在地上。他急忙过去帮她捡,她抬头发现来人是他,还愣了一下。
那天他送她回家只送到了家门口,把花瓶和干花放下就要走。她突然抓着他的衣袖,于是他的转身只完成了一半,他就愣在那里。她问他:“姜城远,你还恨我吗?”言下之意是:你还怪我间接害死了舒芸,还想为了舒芸来报复我吗?
他低着头,一直沉默着。
于是,她又换了一种问法:“姜城远,你爱我吗?”
那天的姜城远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缓缓说出了一句话:“以瑄,我对你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无比郑重地对她说,“对不起。”
以瑄突然哭了。
她等他这句话,等了多少个晨昏昼夜,她还以为等不到了。
对姜城远而言,这两年来,他在生与死的边缘一次又一次徘徊,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没什么好执着的了。跟生死相比,再大的事都是小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轻得好像能飞起来,他想给这个有温暖、有光明的可爱世界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新生了。
以瑄又问了姜城远一遍:“姜城远,既然你不恨我了,那我们还有机会吗?”
姜城远犹豫了一下,说:“以瑄,我现在还记得我当年出事的一瞬间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他说:“我想,幸亏来的人是我啊,幸亏是我代替苗以瑄来见魏杨,否则出事的人就是她了。”
以瑄向来硬朗,但姜城远这么一说,她还是没忍住,哭得更厉害了:“姜城远,你昏迷之后我总是在问自己,既然你那么恨我,为什么还要故意撇开我,替我去见魏杨。你是担心我吧?你是不想让我犯险吧?我真的好希望你有一天醒来之后亲口告诉我,是的,就是这样的,你就是在意我。”微光暗涌,以瑄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城远,“我告诉自己,如果你真这样说了,那我就不管不顾我们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一定要再问你一次,只问你这一句——姜城远,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楼道里,静如深海。两道被照明灯拖长的影子各自铺开,像两条平行线。
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他说:“以瑄,从今天起,我们重新开始吧?”
那一刻,她想,她大概真的苦尽甘来了。
所有的兵荒马乱、血腥杀伐,都在他的振臂一呼之后戛然而止。他新生了,所以她也随之新生了。
从此她再也不是生于沙漠的仙人掌,以浑身的尖刺来应对这世界的炙烫与风沙,她可以温柔地开花了。
后来,他们便保持着每天一通电话或者几条短信的来往,聊聊新同事、旧同学,聊聊城里的好天气、坏天气,叮嘱早晚添衣,三餐不忘,再相约看一场电影,或者听一出歌剧,平平淡淡,倒也静好。
每次约会后,姜城远送以瑄回家,不是在楼下和她道别,就是只送她到家门口,那道门他始终没有迈进去。今天,他一进去,心里莫名还有点紧张。他看她从鞋柜里拿了一双男士的拖鞋出来,还是全新的,连标签都是现剪的。他抿了抿嘴,说:“谢谢。”
以瑄眼中暗光一转,回他:“不客气。”
通常这种时候最能缓解微妙气氛的一句话就是:“你家里装修得很漂亮,我能四处参观一下吗?”他也如是说了。
以瑄说:“你随意吧,我去拿条毛巾给你。”
姜城远四处看了看,忽然被楼外那些半隐在烟雨之中的灯火吸引住了,于是慢慢地走到了阳台上。
这里是二十九楼,位于城市的坡地,站在这里,半城风光都能尽收眼底。
深夜一点,大雨薄雾,高楼的轮廓若隐若现,不眠人窗口的夜灯似有还无,城市充斥着一种苍茫的美感,苍茫而孤独。
以瑄缓缓走到姜城远身后,说:“我以前住旧楼的时候就特别期望能搬进这样的高楼里,夜晚的时候,看见每家每户的灯都亮起来,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会觉得特别繁华、特别热闹。”
他隐约觉察到她话里是会有转折的,便问:“那住进来之后呢?”
她说:“住进来之后啊,刚开始很欣慰,觉得终于实现愿望了,风景也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漂亮,尤其是在夜晚八九点的时候,放眼看出去,真的很繁华、很热闹。”她把手里拿着的浴巾递给他,手扶在栏杆上,望着模糊的城市轮廓,“但是,就像朱自清写的一样——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有时候就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看着别人的繁华热闹,到底要看多久。要一个人看多久呢?”她意有所指,故意瞟了他一眼,见他没接话,又说,“别顾着聊了,你赶紧把衣服换下来吧,我帮你吹干。”
姜城远刚走到洗手间门口,突然室内全黑了。不仅是室内,就连窗外能看见的为数不多的灯光也全消失了。
以瑄这才想起:“糟糕,我忘记楼下出过通知了,说今晚要停电。”
姜城远觉得颇有不便,摸黑把浴巾搭在洗漱台边上,说:“以瑄,我还是先走了,你自己就早点休息吧。”
以瑄没有说话。
姜城远刚走到门口,突然后背一暖,他脚步一顿:“以瑄?”
以瑄抱住了他,贴着他的后背,柔声说:“姜城远,别走了,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城市的另一端,刘靖初在楼下停好了车,看了看表,已经深夜一点了。他住在六楼,是楼梯房,走到五楼的时候,转角的声控灯突然闪了闪,然后熄灭了。他这里也停电了,楼里楼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掏出手机,用屏幕光照着脚下的台阶,继续往上走。突然,他听到前方有一点窸窣的声音,隐约有一团黑影缩在他家门口。他吃了一惊,问:“谁在那里啊?”
黑影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刘靖初用手机光一照:“郁桐?”
黑影慢慢地抬起头来:“你终于回来了。”
刘靖初见郁桐一脸惨白,眼睛又红又肿,还淋了雨,头发全湿了,贴着额头和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郁桐幽幽地说:“我在等你啊!”
刘靖初还是一贯的说话不温柔:“下这么大的雨,怎么没带伞呢?也不知道躲一躲!你这几天都没来店里,一来就跟个女鬼似的,想……”
他正数落着,郁桐已经站起来了,向着他手里那一点微光走了过来。她就像时钟的秒针那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她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抱着他的腰,人钻进了他怀里:“我妈妈失踪了。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