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郁桐之所以没有去十八楼,的确是她的睡美人症发作的缘故,她这几天都在家里昏睡。她一直以为自己发病这几天林晚都在照顾她,但是,昨天晚上她的沉睡期结束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是躺在地板上的。家里没有人,她的身体上还有几处不明来历的瘀青,可能是发病期间自己撞伤的,而且水龙头和冰箱门都开着,厨房里到处都是乱放的杯碗和食物碎屑。
郁桐立刻给林晚打电话,得到的提示却是——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她开始慢慢地回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她跟刘靖初在微信里聊天,聊完之后她就失眠了,躺在床上戴着耳塞几乎听了一整夜的歌。
第二天很早,林晚来敲郁桐房间的门,说她发现她搬家的时候落东西了,唐舜送给她的一条钻石项链她没有带走,她想回别墅拿。
郁桐一听,又有点不高兴。但林晚说那条项链是丈夫生前送给她的礼物,也算有纪念意义,她舍不得就那么不要了。她知道郁桐会不高兴,所以她想让郁桐和她一起回去。郁桐觉得她现在的情绪已经稳定了,除了拿项链之外她没有任何别的想法,看她态度很坚决,只好答应了她。
于是,林晚便先和迅嫂联络了一下。之前一直觉得愧对太太的迅嫂在电话里说,唐柏楼这几天都住在别墅里,他在的时候她们肯定进不去,不过他晚上要去参加一个宴会,她们可以等他离开了以后再去。
然而,就在林晚动身之前,郁桐的睡美人症却发作了。林晚只好一个人去别墅,去了之后就没有再回过家。
白天郁桐还到唐家别墅去找了迅嫂,但迅嫂和迅叔两口子就在一天前已经被唐柏楼辞退了。别墅里暂时没有请工人,郁桐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没有人来给她开门。后来,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婶经过,跟郁桐一聊,郁桐才知道迅嫂被辞了。幸亏那位大婶和迅嫂是朋友,她把迅嫂的住址告诉了郁桐。郁桐忙不迭找过去,迅嫂一看见她,第一句话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迅嫂慌乱的表情和闪烁的眼神首先就吓了郁桐一跳,什么都不知道就意味着什么都知道。郁桐一把拉着迅嫂问道:“迅嫂,前几天我妈妈真的回过别墅是不是?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你和迅叔为什么不在唐家做了?”
迅嫂禁不住郁桐的追问,最终还是松了口:“来过,来过的!太太来过,呃,去过别墅了。那天晚上……后来……”迅嫂咬了咬牙,说,“撞上大少爷了!”林晚回别墅的时候撞见唐柏楼了。
林晚的项链果然是卡在衣帽间抽屉的夹缝里了,她其实一进别墅就直奔主卧的衣帽间而去,找到项链只花了两三分钟。这期间,迅嫂去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林晚手里比来的时候多出了一个公文袋。
林晚本来想趁迅嫂没有发现就带着那个公文袋跑出别墅,可还是慢了一步。迅嫂打了个激灵,那个公文袋不是前几天唐柏楼拿回来的吗?于是她立刻喊住林晚:“啊,太太,你不能动大少爷的东西!”
林晚不听,继续跑。
迅嫂在别墅大门外把她拦住了,问:“太太,你找到项链了吗?”
林晚说:“找到了。迅嫂,谢谢你啊,我这就走了。”
迅嫂不依:“可是……你这又是拿的什么?这公文袋是大少爷的,你不能拿走,他肯定会发现的。”
林晚说:“你都让我拿走项链了,也不差一个公文袋吧?”
迅嫂说:“不不,大少爷他根本不知道有项链的存在,不然我也不敢放你进来。可是这东西就不行了,大少爷肯定会发现的!”
迅嫂一直死死抓着林晚不放,央求她最多只拿走项链,公文袋一定得留下。
两个人在别墅大门口争执不休的时候,门前的斜坡下面突然开上来一辆车,车头灯一照,把她们都笼在了中间。
那是唐柏楼的车。
唐柏楼在赴宴的途中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就半路返回了。
林晚见状,使劲把迅嫂一推,撒腿就跑。
迅嫂摔倒在地上,而车里的唐柏楼在模模糊糊看见林晚手里拿着的那个公文袋之后,赶忙从窗口探出头来问:“迅嫂,那个女人拿了什么?”
迅嫂声音都发抖了,说:“是……是您的公文袋!”
唐柏楼一听,油门一踩,便开车追林晚去了。
……
迅嫂说起当时的经过,几乎不太敢抬头和郁桐的目光对接?:“其实,可能……我如果不拦着太太,早让她走了,还好一点……”
郁桐头皮发麻,焦急地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迅嫂说:“因为……因为后来……大少爷回来了,我看他还把公文袋也抢回来了。但是……但是那个公文袋上,竟然有好多……好多血……我知道那不是大少爷的血,他只是手指被割伤了一点点,很小的伤口……不会流那么多血的。他还把公文袋直接拿进书房了,大概以为我没有看见吧。后来……我还故意问他,太太怎么样了……”
“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他什么都没说……只说,要我们两口子立刻搬出别墅,以后不用再给唐家做事了。”
郁桐讲完整件事,跟着刘靖初进了屋,屋里漆黑一片。他让她在沙发上坐着,给她拿了毛毯,又点了蜡烛。因为停电,用不了饮水机,他只好在灶上烧了点热水,装在杯子里给她:“先抱着,多喝几口。”
郁桐裹着毛毯,捧着水杯,缩成一团窝进沙发里,两眼发直地盯着蜡烛的火焰:“我妈妈肯定出事了。”
刘靖初拍了拍她的头,安慰说:“先别乱下结论,别往坏处想。”他摸到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便拿了一条干毛巾给她,说,“来,尽量把头发擦干。”
郁桐想放下水杯来接毛巾,但手一离开温暖的杯子就打了个冷战。
刘靖初知道她肯定冻坏了,眉头一皱,说:“哎,算了,你好好坐着。”他坐到她旁边,帮她擦着头发,边擦还边教训她,“情绪不好就可以淋雨了?你要是生病了怎么办?看你平时倒是个冷静的人,这种时候怎么就不爱惜自己呢?你自己不好好的,还怎么去找你妈妈,怎么等她回来?……”
刘靖初嘴上凶,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他微微偏着头,看起来有点懒洋洋的,但眼神很专注,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头发。他把她的头发分成一缕一缕,裹在毛巾里,轻轻地揉搓着,还把擦过的和没擦过的谨慎地区分开。
郁桐乖乖坐着,抱着水杯,咬着嘴唇,背还挺得笔直。偶尔刘靖初的手指会碰到她的耳朵或者脖子,她就会很敏感地动一动肩膀或者头,脸也变红一点,心跳也加快一点。尤其是当他教训完了,不说话了的时候,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霎时感觉暧昧无比,她觉得自己都紧张得口干舌燥了。
她捧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呃,老板,我……我……”她欲言又止。
刘靖初问:“什么?”
郁桐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你能和我一起找我妈妈吗?”
刘靖初继续擦着她的头发,说:“嗯,今晚你先在我这儿好好休息一下,别想太多,明天我陪你找。”
郁桐问:“要是明天找不到呢?”
刘靖初说:“那就后天继续找,后天也找不到,大后天还找,总之,有我陪着你呢,你别怕。”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说,“还有阿伊和小卓,他们也会陪着你。在十八楼,一个人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郁桐勉强笑了笑:“嗯。”
刘靖初又问:“你有没有给你妈妈那些朋友打电话,或者去她平时常去的地方找找?”
郁桐说:“我打过了,和我妈妈关系最好的几个朋友我都问了,他们也都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不知道应该去哪些地方找她。我只是……我下午去了‘唐为’,找了唐柏楼……”
唐柏楼自然是把事情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他说,他那晚是追上林晚了,但他抢回了公文袋之后就没再管她,她后来去了哪里他根本不知道。郁桐又问他怎么解释公文袋上的鲜血,唐柏楼却说那是迅嫂看错了,公文袋上根本没有血。
唐柏楼这样一说,郁桐立即就发飙了。他一定是在撒谎!她分明看见了他右手腕外侧有一道伤口,就像迅嫂说的那样,那伤口很细很短,更像是抓伤而不是被什么利器割伤的。不管这伤是怎么来的,总之迅嫂没有理由连这么细小的伤口都看见了,却还会对公文袋上的鲜血看花眼吧?她相信迅嫂不会捏造事实,当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像魔鬼一样的男人。他的否认恰恰令她觉得事情更可疑了,甚至更可怕了。
她激动得在办公室里跟唐柏楼吵闹拉扯起来,哪怕她平时对他再畏惧,那个时候也完全不管不顾了。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外面写字间里的人隔墙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后来保安来了,才硬是把她架走了。
以前,她分明觉得这座城市很小,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么多年了,桥有多长,江有多深,某条路上种了几棵树,墙上画了几个小人,她都了如指掌。但是,被赶出唐为大厦的那一刻,她却觉得这座城市陌生得像她从不认识似的。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打听妈妈的消息,能问的人她都问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她已经束手无策了,或者说,那种感觉更像走投无路。
在外游荡了几个小时,淋了一身雨,饿了一天,粒米未沾,她走到了砂曼街,终于能看见刘靖初家里的阳台了。阳台上晒着衣服,有灰白条纹的衬衣、藏蓝色的休闲西装,还有深灰色的牛仔裤,一件一件都是她看他穿过的。即便看不到人,但看着那些衣服,她心里也踏实了一点。
她缓缓走到他家门口,敲了敲门,但他不在。她就靠着门坐着,抱着膝盖,一直等。大雨时急时停,灯光忽明忽暗,风灌进楼道里,呜呜咽咽。她想,为什么从相遇的第一天起,她就总是等他。
她等他甩脱了那两个流氓回来接她,等他到“望江别墅”见她,等他骑着摩托车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来救她,甚至,等他下班后共走一段回家的路,等他闲时分她一杯新泡的茶。
她等他看她一眼,等他对她一笑,等他一次不经意的温柔缱绻,便能让她一整个世界的星辰瀚海疯狂。
可是,她真的等到他了吗?
这晚后来发生的事情,郁桐就记得模糊不清了。她渐渐觉得腹痛、头晕,捂着肚子趴在茶几上,额头也开始发烫。她发烧了,高烧接近四十度。她一直浑浑噩噩,这一折腾竟然又是两天两夜。
这两天两夜,郁桐不仅发着高烧,而且睡美人症也发作了。
她明明上一次的发病期刚结束,才醒了一天,竟然又发病了。医生说,除了受高烧的影响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林晚的失踪对郁桐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只要她能减轻心理负担,不要有过分的紧张、惶恐等负面的情绪,这种频繁发病的情况就能够避免。
郁桐发病的这两天两夜,刘靖初都留在家里照顾她。
家里客房的阳台门锁是坏的,关不严,他怕风大吹进来再加重她的病情,便把自己的主卧让给了她。
有时候半夜听见窸窣声,他怕她有什么不适,就立刻起身察看,通常一晚上要醒好几次。
郁桐一喊渴他就给她喂水,她一喊热他就用冷毛巾给她敷额头。她热得难受要掀被子,他就像个严厉的家长似的命令她不准动,说发烧就得捂出一身汗才好。可她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只顾自己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折腾。
他只好坐到床边,两只手压着被子,不准她乱动。
后来,他自己也困了,便睡着了,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躺在那张床上,跟郁桐一人分了半张床。她在被子里面,他在被子外面,胳膊还被她压着。她睡得很香甜,偶尔轻轻地咂巴咂巴嘴,显得很可爱。
他推了推她:“郁桐?郁桐?”
她终于被喊醒,有点意识了:“嗯?”
他说:“吃药了,吃了再睡。你肚子饿不,要不要吃早餐?”
郁桐昏昏沉沉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刘靖初把药兑好,喂到她嘴里,她艰难地吞下去,还被水呛到了,直咳嗽,他又急忙给她拍背。
她缓了缓,含混地说:“吃了……吃了药,能睡着了吗?”
刘靖初扶着她枕到枕头上:“睡吧,睡吧。”
郁桐又嘀咕:“能睡着了吗?”
刘靖初说:“能,能,能睡得跟猪似的,你担心什么?”
郁桐说:“担心?担心那个人看着我。他在看着我。”
刘靖初听不懂她的话:“谁在看着你?”
郁桐说:“死人啊,有个死人在看着我。”
刘靖初被她这句话弄得心里有点不舒服:“瞎说什么啊?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了吧?”
郁桐跟着说:“嗯,乱七八糟的。”
刘靖初给她拉了拉被子:“好好睡,不准掀被子啊!”
他刚想走,郁桐就掀了被子,伸手把他抓住?:“有个死人在看着我!大哥哥,我好害怕!”
刘靖初一愣:她喊我什么?这个称呼为什么有点耳熟?
郁桐抓着刘靖初不放:“大哥哥,我喜欢你,我们不见不散啊!”
当年,郁桐对刘靖初说“不见不散”,她就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每天放学都到“望江别墅”等刘靖初。每天她也都会给他发一条短信,告诉他她在“别墅”了,会坚持等他,等到他去为止,一定不见不散。
无畏的人往往固执,那时的郁桐便既无畏又固执。哪怕刘靖初每次都没有回复她,她的等待每一天都是空等,她都还是坚持着。
有几天,城里连续下大暴雨,低洼地段严重积水,而紫格山一带则偶尔会出现大树倾倒或者山泥滑坡的情况,但这些还是没有妨碍郁桐风雨无阻地到“望江别墅”去。
那一天,大约是夜里七点多吧,天刚刚黑,停了一个下午的雨突然又下了起来。郁桐还和往常一样没有等到刘靖初,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两个人却来了“望江别墅”,他们是来躲雨的。
三个人,六目相对,郁桐全身猛然一阵战栗。
她认出了那两个男人,他们就是那晚想非礼她的那两个酒鬼。
而那两个男人也认出了郁桐,连带着那晚在刘靖初那里挨了打的愤怒也一并转移到郁桐身上了。
他们追着郁桐,想抓到她,还想再对她施暴。
郁桐被他们堵在“望江别墅”里,连大门都出不去。
她乱跑乱躲,手边能抓到什么就扔什么,烂木头、破瓦片、花盆,统统砸过去。
突然之间,他们都听到了一声巨响。
郁桐后来再回忆起那个瞬间,她想,那个瞬间大概很好地诠释了大家常用却其实很难亲眼看见的一种景象:山崩地裂。
因为雨水的冲刷,“望江别墅”后面有一棵百年老树倒了,粗壮的树干,庞大的树根,还有树根附近的大片山泥,都在几秒钟之内倾覆下来,还压垮了好几间屋子。而郁桐他们三个人就在那几间屋里。
足以湮灭灵魂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郁桐,垮塌的仿佛不仅仅是几间房屋,还有整个世界。
郁桐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是,九死一生,她的眼睛还能睁开。她发现自己还活着,竟然是两面倒塌的墙壁交叉架在一起,形成了一点空隙,她被困在了那道空隙里。
那个空间非常狭窄,郁桐几乎不能动。而她也不敢动,她害怕自己乱动反而会令压在上方的那些砖墙山泥失去支撑,塌下来彻底把她埋住。她也知道自己不是身处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因为空气还很足,她没有感到呼吸困难,甚至还感觉有冷风在朝这个空间里面灌。
但是,天太黑了,目之所及,郁桐只看见了黑色,黑得很纯粹,深不见底。
她想,她只有等了,等到天亮,或许还能借光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再找到逃生的办法。
这是第一个夜晚,郁桐一直睁着眼睛,再困也没有闭一下。
第二天,天亮了。当白昼的光开始一点一点照亮郁桐目之所及的地方,她突然发现有人在瞪着她。
是的,那是一个身体向下趴着的人,他侧着头,鼓着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绝望,血糊糊的。他就那么瞪着她,在离她不出两米远的地方。
郁桐吓得尖叫了起来。
她一尖叫,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要被声音震裂似的,于是急忙闭了嘴。她知道自己的力气只能用来逃生,剩余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在刀口上。
死的那个人是昨晚的两个恶徒之一,也是被垮塌物压住了,还被砸中了头部,而另一个男人则逃走了。郁桐曾经期望那个逃走的男人会带来救兵,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是妄想了。那个人以为同伴和郁桐都死了,他自己做贼心虚,害怕惹麻烦,所以没敢对任何人提起“望江别墅”的事情。
冷静下来之后,郁桐开始思考逃生的办法。呼救是没有用的,“望江别墅”下方是车来车往的紫滨路,任何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都会淹没她那微小的呼救声,那附近也很少有人会步行经过。
再看看四周,倒塌的墙壁交
叠撑起来的空间非常有限,郁桐只能趴着,后背几乎已经触到墙了,左边的胳膊和肩膀也被压着,没有挪动的空间,只有身体右侧还有大概不到二十厘米宽的空间,她于是试着慢慢地把压在肚子下面的右前臂抽了出来,缓缓地去够自己牛仔裤的口袋,因为手机还在口袋里。
一个小时之后,郁桐终于不仅掏出了手机,还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把右手弯了起来,把手机放到了和头部平行的位置。她兴奋得都想哭了,然而,短暂的兴奋之后却是巨大的失望。
她手机的电量已经不足百分之五了,连屏幕都自动减弱了亮度。
她该打给谁呢?
她也许只有打一个电话的机会,甚至只能说两三句话。她要打给谁呢?
还有人比刘靖初更合适吗?
“望江别墅”这么偏僻,郁桐甚至不知道怎么向其他人描述这个地方。但是,打给刘靖初就简单了,她只需要说一句话:大哥哥,我在“望江别墅”出事了,救救我!
是的,没有人比刘靖初更合适了。
郁桐拨了刘靖初的电话。
电话通了,而且也被接听了。
刘靖初一接听电话,郁桐就冲着手机猛喊:“喂,大哥哥,救命啊,我……”
“啪!”电话却突然被挂断了。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瞬间,郁桐就像站在悬崖边被人推了一下,坠了下去:“大哥哥?喂,大哥哥?”
她的眼泪“哗”地就涌出了眼眶。
但是,万幸的是,电量还没有耗尽,或许还有百分之三,百分之二,百分之一……总之她还有机会。
她再次拨给了刘靖初。
这一次,对方干脆都没接听了。嘟嘟的等待音重复响着,响着响着,突然不响了,手机彻底变成了一块废铁。
那之后,郁桐被困了三天三夜。
她没有食物,也没有饮用水,口渴的时候只能张着嘴接雨水,甚至舔地上的脏水。前前后后,四个夜晚,三个白天,郁桐如生存在地狱里一般。她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长的时间,她竟然硬生生撑着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因为她不敢睡,也不允许自己睡,她怕错过可以求救的机会,更怕自己会就此一睡不醒。后来知道她那段经历的人都说她意志太强了,能获救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连日的暴雨结束之后,有一个流浪汉来到了“望江别墅”,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郁桐,郁桐终于得救了。
救援的人把郁桐抬出“望江别墅”的那一刻,她想,她大概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然而,当她安然躺在医院里,还有妈妈在身边陪着时,她却还是睡不着。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当时房子垮塌的情形,还会想起那个死去的男人的惨状,依旧觉得那个人还在离她两米的地方,鼓着眼睛瞪着她。想起她跟尸体为伴的那几天几夜,她根本睡不着。最后她只能借助医生开的安眠药入睡。
服药之后,郁桐一睡就是两天,再之后她的作息就变得很混乱,不久便被确诊患上了睡美人症。
虽然郁桐一直不太清醒,说话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但是,刘靖初问她什么,她都会毫无防备地回答。她给出的信息量已经足够刘靖初打开自己的回忆之门,找回记忆里那个说要和他同路的小女孩了。
刘靖初坐在床边,低着头,静默了好久。
郁桐翻来覆去,似睡似醒地说:“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刚才好像一直在跟自己说话吧?
刘靖初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不要告诉大哥哥,否则他会赶我走。”
刘靖初叹气道:“他不会赶你走的。”
郁桐说?:“大哥哥不喜欢我,我只要看到他就好。否则,他会拒绝我,会赶我走。”
刘靖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后来这一整天他都拉着窗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可是电视里演的什么他都没看进去。有时候觉得犯困,他就闭着眼睛想小睡一会儿,但一闭眼睛就感觉郁桐屋里有动静,于是他又起身去看她,看她睡得安分多了,就又重新倒回沙发上,抱了一本书看,但还是看不进去。
他两餐都吃得很清淡,没什么胃口。他自己吃完了,又把饭菜拌在一起,便于吞咽,然后就去喊郁桐起来吃。她不起来,他就只能喂她。房间里很静,光线很暗,整个世界都是萎靡的,仿佛带着一种暗伤。
郁桐一边乖乖地吃饭,一边慢慢睁开眼睛看周围:“好黑啊!”
刘靖初说:“我去开灯。”
郁桐说:“拉我出去,拉我出去就不黑了。”郁桐还沉浸在往事里,觉得自己眼前的昏暗是埋在废墟里所致。
刘靖初继续喂她:“先把饭吃了!”
郁桐忽然说了一句:“大哥哥,你听到我喊救命了吗?”
刘靖初拿着饭勺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
是啊,当年,假如他没有听到郁桐喊救命,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懊悔自责。可他就是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对曾经的刘靖初而言,他的人生里所有的相逢或相交,都可以被归为两类。第一类叫作苗以瑄,这个分类有且仅有一个人。而第二类则如奔腾的流水、过眼的云烟,去留无意,他都不在乎。
当年的郁桐便在他的不在乎之列。
当年,作业本传信传的大多是郁桐的字,她说了什么,刘靖初其实看过就忘了,而自己回了什么,他写完其实也就不在意了。直到她说“我喜欢你”,他才知道,原来不在意的只是他,对方是在意的。
小女孩的名字、模样,他都没有记住。她还说了她的电话号码,他也没有保存,他只隐约记得号码里的三个尾数。每当看见那三个尾数,他能想起来的也只是深夜的紫滨路和一张模糊的脸。
他从来没有把一个小女孩的风花雪月放在心上。
接到郁桐的求救电话时,刘靖初正和一群朋友在一起疯狂。他看见来电显示的是郁桐的手机尾号,以为她又想约他见面了,便想点屏幕上的红色的拒接键,但旁边有人撞了他一下,他的手指一滑,点到了绿色的接听键。于是,他听见电话里的小女孩喊了一声“救命”,但他还是把电话挂了。
一直过着叛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生活的刘靖初,对“救命”这两个字毫不敏感。他听过很多人喊救命,有人被灌酒灌到酒精中毒就会喊救命,有人打架打得胳膊脱臼了也会喊救命,有人无聊到死的时候还会瘫在天台上乱喊救命呢,他还从来没有遇到哪个喊救命的人真的是命悬一线的。
更何况,真要是千钧一发了,她应该求救的对象难道不是她最亲的人吗?怎么会是一个要跟她断绝联系的人呢?她既然向他求救,断然也不会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吧?
女孩子嘛,说不定就是想撒撒娇,装个可怜,多喝了两杯,哭哭啼啼地说“我想你了”、“没有你我都要窒息了”、“你救救我的命啊”之类的。这样一想,刘靖初还觉得自己一定猜透了她。
接着朋友们也一窝蜂地拥了过来,问刘靖初在跟谁打电话,他把手机朝头顶一举,说:“关你们屁事啊!来来来,是不是轮到我了?我要一杆清台,输的人全给我跪着唱国歌。”那天他们玩得很疯。
郁桐第二遍来电的时候,刘靖初只看了一眼屏幕就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再之后,他们还去唱歌,吃饭,去游戏厅玩到半夜,凌晨他才满身酒气地回了家,然后倒头就睡,醒了之后就更把郁桐抛在脑后了。
又隔了很久,他再去“望江别墅”,发现有几间房屋塌了,老树还压在房顶上。他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而那个说要与他不见不散的小女孩也不再有消息传来,看来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吧。
郁桐的确放弃过。一次一次从劫后余生的噩梦里醒来,惊恐发抖、头痛欲裂的时候,她放弃了;突然发病从跳台上摔下来,差点溺死在泳池里,或者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睡倒在街边的时候,她放弃了;看见自己最亲的人为自己担心而憔悴,身边同学却把自己当包袱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她放弃了。
可是,人在一生中总要遇到这样一个人吧?他冷漠心狠,绝尘而去,你含笑送他,在没有他的成千上万个日子里昂首挺胸,活得风生水起,仿佛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他的存在似的。然而,他突然回来了,他的一声“好久不见”,瞬间就摧毁了你的歌舞升平,揭穿了你华而不实的坚强。
他走时,你隐忍不哭;他回来,你却泪流满面。
对郁桐而言,刘靖初就是这样的人。
重逢的第一天,郁桐看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是她的人生里,有且仅有的,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