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三夜的沉睡期过后,郁桐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医院里醒来,伤口缝了针,但还是隐隐作痛。茶几上放着各种药瓶,还有她的睡衣、拖鞋、日常洗漱用品,她的电脑、充电器,甚至是专属水杯和她惯用的枕头,统统都是从她学校宿舍里挪过来的,这个病房俨然成了第二个宿舍。
这时,刘靖初还在,他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两手抱在胸前,正低着头睡着。一只苍蝇从窗外飞了进来,围着他嗡嗡打转。他察觉到了,别的没动,就是手动了动,在面前挥了挥,把苍蝇赶跑,然后又继续睡。
很快苍蝇就又回来了,依旧在他附近打转。他有点不耐烦,眉头一皱,手又挥了挥,但大概是太累了,还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郁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过去帮他赶苍蝇。苍蝇赶跑了,他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她站在旁边,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一瞬间满世界的花都开了。她心软得不成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神。他其实睡得很浅,渐渐意识到身边没有苍蝇了,不过似乎有一道影子,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郁桐有点尴尬地退后了一点:“呃——”
刘靖初打破僵局问:“你醒了?醒了多久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郁桐说:“还好,没什么不舒服的。”她又指着病房里的那些东西,问,“这是我妈妈安排的吧?”
刘靖初点了点头。
这里是妙心医院,郁桐一醒就看出来了,房间的格局和唐舜住的那间一模一样:“我妈妈在唐舜那边?”
刘靖初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但不在医院。不过你放心,她很好。是她让我帮她照顾你的。”
其实,郁桐心知肚明,以她的情况,她根本不需要待在医院。林晚把她留在医院,还拜托别人来照看她,不外乎是因为林晚自己分身乏术,林晚的精力和时间依然放在唐家和公司。听刘靖初说,这两天林晚只来看过她一次,匆匆地来,匆匆又走了,完全不像以前,她只要一发病,林晚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郁桐叹了一口气:“老板,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了。”
刘靖初一笑:“我也没做什么,主要还是迅嫂在照顾你。不过,你一客气,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她问:“呃,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刚来一会儿。”
她问:“迅嫂呢?”
他说:“她去吃饭了。”
他们正说着,迅嫂就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林晚。
林晚和郁桐四目一对,病房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迅嫂向刘靖初递了个眼色,刘靖初便跟她一起离开了病房。
外人一走,母女俩便抱头痛哭。林晚说,她也没有想到唐柏楼会这样对郁桐,接到迅嫂电话的时候她差点气晕过去,后来亲眼看到郁桐没事了她才放心。她再三向郁桐道歉,说是自己不好,连累了郁桐。
郁桐问:“妈妈,现在你知道了吧,唐柏楼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纸老虎,他这个人发起狠来是没有理智的。你别说是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所以才会怕他,我是真的怕他,我最怕他下一次伤害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林晚连连点头,抱着郁桐安慰说:“妈妈知道,妈妈知道!桐桐,妈妈保证你以后不会再受这样的委屈了!我会跟唐柏楼好好谈的,让他消气,以后也不会再惹他了。你放心,好吗?”
“真的吗?”
“嗯,真的!你是我女儿,我什么事都向你承认了,还会说谎吗?”
“嗯。”
是的,林晚是不会说谎的,或者就算她向全天下的人说谎,也一定不会对自己女儿说谎,郁桐很坚信。
有了这个承诺,郁桐的心算是定了一点。她甚至有点庆幸,自己这次受的委屈如果能令母亲的态度有所改变,也算是值得了。这天原本是个阴天,大家都以为会下雨,但这时候风吹云散,天空反而更亮了。
林晚给郁桐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在护士台遇见了刘靖初,两个人只是相互打了招呼,也没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刘靖初见走廊那边匆匆跑过来一名护士,冲到办公室门口大喊:“醒了,醒了,醒了!”
里面的护士长问:“你鬼叫什么?什么醒了?”
护士说:“那边……2206房的昏迷病人……刚才我经过的时候,他睁睁……睁眼了!”
刘靖初一听,忽然站着一动也不动了。他再仔细听了一遍,护士重复了一遍房号,他确定他没有听错。
2206房,那是姜城远住的病房。
办公室里,以瑄失神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她也不知道自己僵如雕像的状态保持了多久,然后她慢慢走到洗手间,拿出包里的口红,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涂抹起来。镜前灯的光打在脸上,光色介乎昏暗的黄与灼眼的白之间,温柔而朦胧。以瑄的两只眼睛看起来有点失焦,神情还是很恍惚。从离开公司,坐车,堵车,下车,到走进妙心医院大门,她一直保持着一种缓而稳的状态。但她的呼吸始终很急,压不下来,所以她怕自己稍微走快一点,呼吸就会从鼻腔里爆出,她整个人都会失控。
他醒了啊!
刚才,刘靖初打电话来告诉她,姜城远醒了。
她等的那个人醒了!
突然,她还是撒腿跑了起来,穿过门诊大楼,冲进住院部的大厅里,在电梯即将关闭的那一瞬间硬挤了进去。
电梯上升的速度太慢了,几乎每一层都有人上下。快一点!快一点好吗?九,十……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叮——”
电梯门一开,以瑄就冲了出去。
姜城远的病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很静。以瑄在几乎要扑进门里的那一瞬间,突然却又站住了。
她微微喘着气,腿都有点发抖。
第一次参加公开的动漫秀,面对数千观众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紧张;以前经常跟刘靖初一起惹是生非、大祸临头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紧张;曾经被作为礼物送给唐柏楼,面对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的“豺狼”的时候,她的紧张也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是安静而温柔的,世界分明从未如此敞亮而开阔,分明是再好不过了,她却紧张得不像她自己。
姜城远愿意见到她吗?
他曾经那么恨她,再怎么折磨她、伤害她好像都不够。她曾经几次下决心要和他相忘于江湖,然而,她始终做不到。说到底,还是她一意孤行要来守他、等他,但他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她守他、等他。
她又想起他母亲说的,“你们之间有太复杂的过去,是没有将来的”。她下意识握紧了自己有疤痕的右手,站在病房门外好一会儿,一步也没有往前走。
可是,胆怯是有的,决心却更大。她怎能不去看看他呢?两年了,她苦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两年换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姜城远,别赶我走,把你的恨收起来一秒,就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以瑄鼓起勇气,慢慢地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医生和护士刚离开,只有姜城远一个人。由于昏迷了太久,他的身体各部分机能都还未恢复,所以他还是不能动,连话也说不出,除了眼睛是睁着的,他跟之前昏迷的时候没有两样。
以瑄走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
姜城远也两眼直直地盯着以瑄。
四目相对,病房里很静,只有她缓缓靠近他的脚步声,“咚,咚,咚”……
她走到他的床边,忽然松了一口气,对着他笑了。
这时,床上躺着的人竟然也有点艰难地牵动了面部的肌肉,他竟然也笑了。
其实应该有千言万语,但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一刻生活好像成了一部默片,以瑄就只是笑,只能笑,除了笑,她说不出一句话。
姜城远也淡淡地笑着,两个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彼此,他们对视而笑,笑着笑着,眼角又都有眼泪流了出来。
两个人都笑着哭了。
以瑄离开医院时才知道刘靖初还在等她。她坐上车,似乎还有点魂不守舍,望着车窗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开口说话:“跟以前不一样了。”
刘靖初边开车边问:“什么不一样了?”
以瑄说:“姜城远,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她一边回味一边笑着说,“他的眼神里面没有敌意了,也没有冷漠,没有厌恶、不屑,很温和,很平静,甚至都没有……”她顿住了,刘靖初问:“没有什么?”
以瑄耸了耸肩说:“呃,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好像不恨我了。”
刘靖初说:“那是好事吧。”
以瑄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刘靖初,今天谢谢你打电话告诉我他醒了。”
刘靖初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了点:“阿瑄,你不是真跟我客气吧?”
以瑄撇了撇嘴:“假的,我干吗跟你客气呢?”她把头向后一仰,很放松地靠着座椅背,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刘靖初太安静了,又问他:“你平时不是很多话吗,今天怎么了?你那个店员怎么样了?”
刘靖初说:“郁桐?她妈妈把她接走了。她没事。”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以瑄也没说话了,车很快就开到了她住的小区门口,她下车之后却听到背后又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刘靖初也跟下车来了:“阿瑄。”
风吹得一旁的墙上搭满的常青藤微微飘了起来,隔在两人中间。刘靖初的脸时而在温和的路灯下清晰可见,时而又被叶子的阴影朦胧遮挡,以瑄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忽然说:“谢谢你!”
以瑄有点摸不着头脑,问:“谢我?你谢我什么?难道我做了什么好人好事是我自己不知道的?”她刚说完,刘靖初竟然几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朝自己怀里一拉,紧紧抱住了她。
以瑄吃了一惊,吞吞吐吐道:“刘靖初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刘靖初凝视着地上两人交缠着的影子,说:“没什么,我就是想抱抱你。”
以瑄问:“你今天怪怪的,真的没什么?”
刘靖初说:“没有。”他轻轻地松开了以瑄,摸着身旁被风吹得飞起来的常青藤,故意夸张地苦着脸说,“唉,我可能是看它老不开花,所以觉得有点伤感了吧。”
以瑄知道,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点到即止,是为了避免双方都尴尬。她便说:“别贫嘴了,回家吧,你自己路上小心开车。”
刘靖初点头:“嗯。你先走吧。”以前她还住在旧区的时候,他每一次送她回家都会在楼下等她进门,看见她屋里亮了灯他才放心离开。
她笑着说:“怎么,还是要等我进屋,亮了灯你才走啊?”她指了指步道尽头的那栋楼,说,“我家窗口是朝另外一个方向的,你在
这儿也看不到。”她又说,“你放心吧,这个小区的保安很严,我很安全。”
“嗯。”刘靖初虽然又点了点头,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以瑄噘着嘴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刚转身,却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刘靖初啊,我要走了,你别等我了。”
刘靖初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猛然撕裂:“我知道。”
常青藤依旧在晚风里飞舞着,隔在她和他中间,模糊着他的视线,划花了她的背影。
可是,他还站在那里。
她明白他的等待,就像他很清楚她的离开。
然而等待与离开都是他们各自的事情,他还不想说破,但她终于忍不住先温柔地抽了刀。
“刘靖初啊,我要走了,你别等我了。”
“我知道。”
假如深爱欠奉,没有人还能在友情的幌子下继续存活,迟早会有诀别的一天。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一直以来,他所乞求的只是这一天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他想多陪陪她,陪到她幸福为止。
现在,她的幸福或许终于要来了吧?
整个晚上,他心里暗藏着一重一重的浪潮,其实,不全是因为姜城远的苏醒抑或彼此即将迎来的诀别,而是因为那天他从唐柏楼嘴里听来的那句话。那是一个卑微之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句话——
“别说你比不上刘靖初,你就连姜城远都比不上。”
刘靖初怎么都没有想到,以瑄竟然会把自己置于姜城远之上。他为此狂喜过,也狂悲过,直到今天看见她,他最想做的就是抱一抱她,对她说一句谢谢——如果命运让我不能听到你说你爱我,那么至少让我知道你还看重我。谢谢你,阿瑄,你终于还是令我的这些年没有遗憾了。
这年七月的第一天,好几家电视台都在推送着有关牧夫座流星雨的消息。据说这会是近十年来牧夫座流星雨最壮观的一次,而本城今夜天气晴好,又位于最佳观测区域内,所以很容易就会看见流星。
电视里的新闻主播正在热情洋溢地向市民们推荐着城中适合看流星雨的地点,有紫格山观景台、江南汇景公园、昭云禅院,还有科技馆和南门塔。主播每说出一个熟悉的地名,姜城远就会在心中默默跟着重复一遍。
不知道紫格山是不是依旧春有樱花、秋枫成云,不知道昭云禅院的钟声是不是还会吸引很多的白鹭,不知道南门塔横街里养着红头鹦鹉的那间老茶馆还在不在,明知道两年的时间城市的模样应该不会改变太多,但他就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他想,等他的身体恢复过来了,他一定要把这座城市走遍,去看他以前没有看过的风景,哪怕是一棵老树、一片绿瓦。
护士敲了敲门,推着轮椅进来:“姜城远,带你去做物理治疗了。”
物理治疗室在六楼,姜城远下电梯的时候,另一部电梯正经过六楼,缓缓地升上去。
电梯里面有三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个都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另外还有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便是唐舜的表叔。而电梯里唯一的女人就是郁桐的妈妈林晚,这些人都是来看望唐舜的。
但是,说是看望,其实他们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
这天的唐舜精神还不错,虽然还是不大清醒,但双手能拿得起水杯了,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而物理治疗室中,姜城远慢慢地松开了扶手,单腿往前迈出一步,险些跌倒,却还是站稳了。
接着他往前走了第二步。
显然,他的身体机能恢复得越来越好了,他的治疗师和病友们都在为他加油,欢呼鼓掌。
同一时刻,在十八楼甜品铺里,也有人开心地鼓掌。因为阿伊、小卓和郁桐的老板刘靖初说晚上要带他们去紫格山看流星雨。
阿伊说要打包隔壁店里的一只卤全鹅还有凉拌猪耳朵,小卓说要带一箱黑啤,郁桐说那再去超市采购一些零食,就当开一个深夜野餐派对,一向嘴硬心软的老板一直点头说好。
傍晚六点的时候,郁桐推着购物车脚步轻快地进了超市。刘靖初跟在她旁边,不断把货架上的各种零食、饮料往购物车里放。一旦她离得远了一点,他就会向她招手:“推车的,跑哪儿去啊?过来过来!”
“哦。”郁桐每次听见刘靖初喊她“推车的”,就忍不住偷偷地笑。
傍晚六点的时候,姜城远回到病房里,又打开了电视机。病房里一定要有人声,他才会觉得现状是真实的,而不是他的梦境,所以这几天就连睡觉的时候他也要把电视机开着。电视里说现在流星雨还没有开始,今晚城里一定会有很多人去看流星雨。那她会不会去呢?她会跟谁去呢?
姜城远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差点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哗啦”一声打碎玻璃的声音。接着病房外的走廊就热闹了,不断有人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喊话,喊的什么他没兴趣听,他还是闭目躺着。
而傍晚七点,郁桐他们正跟两大箱零食一起挤在车里,车子刚刚穿过紫格山的盘山隧道。
沿途的车辆真的不少,看来市民们都对这场流星雨充满了热情。
他们到了观景台以后就占领了一个相对还算僻静的地方,把餐布铺开,把食物一一摆上。
刘靖初忽然问:“小卓,你的望远镜呢?”
小卓两手一摊:“什么?老板,不是你带望远镜吗?”
刘靖初追着小卓要踹他,他急忙拉郁桐当挡箭牌。阿伊坐在地上已经开吃了,边吃边说:“你们玩着,我饿了,先吃会儿。”
郁桐也坐过去:“我也饿了。”
小卓往草坪上一倒:“算了,老板现在就算要杀了我,我也得先把我的烤鱿鱼吃了,不然某些人得把我的烤鱿鱼杀得片甲不留了。”
刘靖初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一拧开就“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
郁桐的脸忽然红了。
她想说那瓶水是她的,她刚才已经打开喝了一口,但她故意没说,低头又悄悄地笑了起来。
夜晚九点半,流星雨开始了。
即便用肉眼也能观测到的流星开始一颗一颗地划过天空,每出现一颗,就会有很多欢呼声响起,仿佛整片紫格山的山顶都在沸腾。
同样也是夜晚九点半,有人在网上发布了一则消息,称唐为影视公司的董事长唐舜刚刚去世了。
此时,医院里,有人在痛哭;山顶上,有人在欢呼。
流星不多一颗,不少一颗,依着它的轨道来了,然后消失,不留痕迹。
所有的大起大落都和风景无关。
唐舜是因急性脑干出血而死亡的。下午,病房里,表叔慷慨激昂,说宋冉的坠楼事件至今还没有定论,媒体依旧还在大做文章,令公司声誉受到了严重影响,新剧也遭到网络水军的抹黑和打压,而且对手公司落井下石,趁机在股市攻击“唐为”,令“唐为”股价持续下跌。然而,唐柏楼接任代理董事长以来,面对这一塌糊涂的局面,不仅没有什么作为,还自身难保,态度也很消极。表叔说,唐舜必须重新找人做代理董事长,唐柏楼绝非一个正确的委派对象。
病房里其余的人都在附和表叔,还带着早前搜集好的数据硬塞给唐舜看,大有不说服唐舜就不罢休的架势。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的,这个下午,也是林晚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的一个下午。
当声浪像潮水似的压下来,众人的一张张脸在唐舜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还显得狰狞时,唐舜头痛着急,喉咙里就像有火烧似的,想发出声音又发不出。这时,他看了看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林晚。林晚的眼神很空、很冷漠,作壁上观的姿态显而易见。他吃力地指着她:“晚——”
林晚正要靠过去,突然见唐舜颤抖着手按住床头柜,但手滑,身体一斜,人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唐舜因为受到刺激,情绪激动,突然脑干出血,摔倒的时候又撞伤了头部,导致情况剧烈恶化,最终抢救无效死亡。
可是,这不是林晚想要的结果。她在背后牵线搭桥,煽风点火,甚至栽赃嫁祸,所针对的都是唐柏楼,而不是唐舜。唐舜是她的天,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的天怎么就塌了呢?她还没有准备好啊!
这天的林晚哭倒在手术室门口,所有的人都在劝唐太太节哀。
那一刻,她觉得那个称呼好别扭。
后来,那也成了她唯一的一次为唐舜流眼泪。追悼会上她没有再哭,跟遗体告别时她也没有哭,撒骨灰的时候她就更没有哭了。风一吹,骨灰盒里倒出的灰白粉末就散开飘走了,降落到茫茫的江面。她只觉得骨灰盒越来越轻,她因为抱盒而感到酸胀的手臂也没那么不舒服了。
骨灰不埋入地下而是撒入江中,是唐舜生前就提过的。他说,埋入地下太压抑了,他会觉得就连死后都有一个牢笼在困着他。他生前什么都有,只有一样没有,那就是自由。他渴望自由。
利欲、责任、阴谋、猜疑、防备,什么都没有了,随风随水,飘散而去,他终于自由了。
唐舜去世的时候,唐柏楼没在医院,而是在唐家别墅里,正等着喝迅嫂煲的汤,一接到电话就冲出门去了。他赶到医院,见到唐舜的尸体,盯着父亲的脸看了好久,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不一会儿,唐树恒也来了,接着殡仪馆的人也来了。大家各自开车跟在殡仪车后面,跟到殡仪馆。唐柏楼一下车就看见了已经在头侧戴了一朵白花的林晚。他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耳语:“刚才在路上,我有个在警察局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宋冉的案子彻底结了,确定是由于醉酒而不小心坠楼,跟我、跟‘唐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看这件事明天应该会跟我爸爸的死一起上报纸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林晚僵硬地站着。
唐柏楼又说?:“我不妨告诉你啊,是我逼宋冉跟我合作、自爆丑闻的,可她贪得无厌,想反过来勒索我。我那天是去找她了,我想好好跟她谈谈……”“好好”两个字他故意咬得很重,一听就意味深长。
“谁知道……她那段时间受不了压力。我去的时候,她喝得烂醉,我看着她滑倒扑出阳台……你知道吗?我是可以拉住她的……”唐柏楼说到这里,阴森森一笑,继续说,“但是,我没有。”
林晚还是僵硬地站着。
唐柏楼又说:“你去报警啊!把我跟你说的这些告诉警方,告诉记者也可以……不过阿姨啊,我得跟您说句实话,现在不管您知道我做了什么,都已经太迟了……不信咱们可以走着瞧!”
唐柏楼的声音轻如鬼魅:“我听说是你联合表叔公跟那些人,处心积虑就等今天下午冒死进谏太上皇,想推翻我的江山?呵呵,你听好了,这是我的江山!以后,‘唐为’会完完整整属于我一个人!”
他笑了:“林晚,
谢谢你!”
守灵的第一晚,林晚一直在发抖。一想到唐柏楼的那番话,她就气愤、不安、恐惧,什么负面的情绪都有,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他的那番话而有那么大的压力。她连续四天几乎每天都只睡两个小时,黑眼圈比谁都重,脸色比谁都苍白。来吊唁的宾客都说她明显憔悴了,也都说他们夫妻情深,劝她节哀顺变。
她也不知道他们说得对不对,她只觉得心里是空的,很空,急切需要某种东西来填塞。
撒完骨灰的那天,她一下船就找到了唐家的司机,要司机赶紧开车送她回别墅。途中她一直在催司机开快一点,越催她心里就越紧张,她一紧张,就觉得自己需要被填塞的那个空洞也在逐渐被填满。
她开始回忆唐舜临死前的一幕。
那一幕,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郁桐都没告诉。唐舜脑干出血摔倒的时候,其实还对她说了一句话。
准确地说,那不算是一句话,而是四个数字。
当时,唐舜忽然倒地,她过去扶他,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袖,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青筋暴起。他鼓着眼睛瞪着她,一直张着嘴,令她想到了快要死的鱼。
病房里其他人见状都涌过来,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唐舜却一直抓着林晚的衣袖没放。她意识到他是有话想说,于是便凑过去。他说了四个数字:八七八四。当时房间里太混乱了,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林晚听得清清楚楚,把这四个数字记得牢牢的——八七八四。
假如她没有猜错,这很可能就是唐舜书房的保险柜密码吧?
林晚一回到别墅就直接冲上了二楼,跑到书房门口,气还没有喘匀就大喊道:“迅嫂,迅嫂!”
迅嫂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太太,什么事?”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开始有笑意了:“马上找个锁匠来,把这道门破了。”
迅嫂脸上流露出了一点为难的表情:“太太,这样好吗?要不要跟两位少爷商量一下?”
林晚傲慢地笑了,说:“不用了,现在老爷不在了,这房子就是我说了算!”是啊,唐舜视如命根的这间书房,现在终于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了。她慢慢抬起头,望着过道斜上方,那里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她对着摄像头挥了挥手,笑容妩媚而诡异,说?:“老公,你看见了吗?我要进你的书房了哦……”
林晚嫁给唐舜这么多年,进入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那间以黑色和灰色为装修基调的房间,一直以来都是除了唐舜以外的所有人的禁地。林晚和唐舜夫妻俩感情最好的时候,唐舜也只允许林晚在有他陪同的前提下进入书房。林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去就因为看见唐舜放在桌上的那一沓照片而震惊了。
照片里,唐柏楼跟唐树恒和谁吃饭、和谁看电影、和谁逛街全都一览无余,私生活好像被大起底了。林晚那时才知道,这就是唐舜作为家长对自己两个儿子的掌控。他有他的眼线,时常命人汇报两个儿子的个人情况给他,如果这兄弟俩的社交超出了他允许的范畴,他就会出面干涉。
他对林晚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信不过任何人。”
林晚问他:“那你是不是也信不过我呢?”
唐舜笑得很温柔,说:“我连我自己的儿子都要查,晚晚,你觉得我对你会怎么样呢?”
林晚自讨没趣,一脸僵硬。
唐舜说?:“不过,你很好,你大概算是我身边最令我省心的一个人了。所以,晚晚,我爱你。”
林晚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天,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丈夫怀里感到毛骨悚然。
唐舜问林晚:“你有过把你全部的积蓄都交给一个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做投资,对方却吞了这笔钱还跟你翻脸绝交的经历吗?你有过被人错当成无牌小贩告进警察局,亲戚们却怕丢脸,一个都不肯来接你的经历吗?你有过落魄到捡垃圾吃,却还有人拿着棍子打你、赶你的经历吗?”
“你更没有被最深爱的人背叛的经历吧?活了半辈子,却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活在对方的谎言里!”
……
那天的唐舜轻描淡写地对林晚说了一些他过去的经历。但是,关于被最深爱的人背叛一说,他没有讲到个中的细节,林晚也不敢多事追问。唐舜说:“利字当头,人情冷漠,世界也就是如此……什么亲情、友情、爱情,有当然好,那就当锦上添花……可你知道什么才是雪中送炭吗?钱和权啊!”
他又说?:“有了钱和权,世界就是你的,你就有硬气可以不信任何人,因为别人会来信你……”
“我是说,这不仅仅是信任的那个信,还可以是信仰的信!”
“所以,晚晚,你也要信我,你只要信我,我就会给你安排这世上最好的。”
……
那场谈话成了林晚心里好长时间都拔不出来的一根刺,她甚至独自出门都会觉得有点别扭,因为总是忍不住疑心附近有人在监视她。
唐舜还在书房的内外也安装了监控摄影头。有一天,摄像头拍到林晚趴在书房门口的地上,还拿着东西朝门缝里掏,于是唐舜一回家,林晚就被审问了。她委屈地哭了,说因为项链断了,链坠从门下的缝隙滚进了书房里,她没钥匙进不去,就想试试看能不能用铁丝把链坠勾出来。
唐舜似信非信,一直到他真的找到了链坠,才承认自己错怪了林晚,又买了一条钻石项链来哄她。
他送她钻石项链的那次,是她第二次进书房。
书房里光线太暗,窗帘很厚,都拉上了,室外晴空烈日,室内昏灯一盏,这让林晚觉得很压抑。那些钻石似乎太重了,她的脖子被勒得慌,胸口也堵着,呼吸都有点不顺畅,所以那条项链她戴了一次就不戴了。
去年别墅失火,重新装修,唐舜为了看着他的书房,一有时间就会在家里守着。
据林晚所知,唐舜的书房里从现金到珠宝,再到一些古董摆件,加起来价值不菲是不用说的,还有唐为影视公司的一些账目、合同,也在这间书房里。当然,唐舜对身边人的监控数据是最重要的,不管是实物还是电子数据,他都会有选择性地保留。书房里有三台电脑,每一台都有不同用途,里面装的内容全都是他的宝藏。只要他不在,他的书房就是门窗紧闭,谁都进不去。
书房里还有一个最关键的所在,那就是藏在移动书架背后的保险柜。
唐舜从来不当着任何人的面去开那个保险柜,林晚更是连书架都不敢碰一下。有一次唐舜酒后失言,说那个保险柜之所以那么重要,是因为里面藏着唐家一个大秘密。而至于究竟是什么秘密,唐舜没说,林晚也一直假装自己没听过他说的那些话,就怕知道得越多,麻烦也越多。
唐舜会在临终前对自己说那四个数字,林晚是极度意外的。她一直都以为,以唐舜的性格,他宁可把保险柜的秘密一起带进棺材,也不会将密码透露给别人,尤其是只作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品的人。是的,在唐舜看来,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而林晚就是他的附属品。
林晚一直回忆着病房里的唐舜说完那四个数字之后的眼神,他死死地盯着她,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还想说什么呢?
即将被打开的保险柜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唐家的大秘密到底是什么?
林晚越等越焦急,迅嫂去找锁匠花费的时间超出了她的预想,她等了快一个小时,迅嫂终于带着锁匠战战兢兢地回来了。
迅嫂走到林晚面前时,眼神有点闪烁,故意不跟林晚对视?:“太太。”
“嗯,你赶紧过来啊!”林晚指挥锁匠,“赶紧把这道门开了!”
锁匠忙活了一会儿,弄得满头大汗,总算把锁撬开了。一打开书房的门,林晚急忙冲进去跑到窗边,把紧闭的窗帘朝两边一扯。“哗啦”一声,大片的光直射进来,刺得她差点睁不开眼睛。
“迅嫂。”
“是。”
“你送锁匠师傅出去,把开锁的钱结了。”
“哦。”
可是,迅嫂没有送锁匠,她只是塞了两百块钱给他,示意他别出声,他便揣着钱自己下楼走了。
迅嫂静悄悄地躲在书房门口,屏气凝神地看着林晚打开了那个保险柜,这时,她突然大声喊道:“太太!”
林晚被吓了一跳,头也没回地说:“你喊什么?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别进� �。”
但迅嫂又低声喊道:“大少爷,二少爷。”
林晚一听,心里突然一紧,一回头,书房的门口竟然出现了唐柏楼和唐树恒的身影。
不只是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中年男人。他们当中,其中有一个因为少白头而故意把头发全染白了,林晚认识他,他是唐舜的律师,名叫罗起航,而另外一个是罗起航的同事曾律师。
林晚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迅嫂不是找锁匠花费了时间,她是故意拖延时间。怕事的迅嫂在太太和大少爷之间当然只敢选后者,唐柏楼要她汇报太太回家后的情况,她就只能如实汇报;他要她晚一点再带锁匠去开锁,她就只能晚一点;他要她别告诉太太他们已经回来了,她就守口如瓶;他还要她偷看太太开保险柜,她就真的躲在门外偷看。
“大少爷,太太刚把保险柜打开,还没动里面的东西。”
唐柏楼笑着说:“阿姨,爸爸临死前把保险柜密码告诉你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大家说呢?”
林晚脸都白了,盯着唐柏楼,心想:他怎么会知道的?
其实,唐柏楼所知道的并不止这一件事。唐舜住院这段时间,医院里来了哪些人,什么时候来的,跟谁结伴,说了什么,送了什么礼,很多他都清楚。甚至是林晚偶尔在楼梯间悄悄跟别人打电话,谈话的内容也会有人告诉他。替他监视这一切的就是专门负责照顾唐舜的那个程护士。
唐舜摔下床的时候,程护士是第一个冲进病房里来的。她就在林晚旁边,所以唐舜对林晚说的话,她也听见了。
这时,唐柏楼看了看跟他同来的罗起航律师:“罗律师,我爸生前交代你的事,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阿姨了。”
罗起航习惯性地转动着他左手中指上那枚与他笔挺的西装很不搭调的骷髅头戒指,点头说:“好的。唐太太,唐先生其实在三年前就已经委托我和曾律师做见证人,拟定了一份遗嘱。”
什么?唐舜立过遗嘱,而且还是早在三年前就立了?林晚突然紧张起来。
罗起航又说:“一直以来,那份遗嘱就保存在唐先生的保险柜里。”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罗起航这句话而移到了保险柜上。柜门已经开了,林晚刚才也已经看见了,那里面除了一个牛皮纸袋,别的什么都没有。想来那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的就是唐舜的遗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