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他。”牧芝仁在经过了许久的沉默之后再次开口发出了声音,他的脸上因为突遭变故而出现的害怕和疑惑之色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明白一切之后的沉着和果决。
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表情:“怎么?难道你舍不得终陵弃这个人才?就算他再有能力,也不过是一介武夫,顶替他的人柳氏剑宗里随便找找都有一堆。”
牧芝仁重复道:“我说了放了他!”
羽林卫们向皇帝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你现在还不是帝国的主人,朕才是。”皇帝威严地说道,“即便你从朕的手里接过了权力,你也必须尊奉朕曾经说过的话。”
牧芝仁没有说话,但他眼中满是抗拒。
“好了,你该去准备接见群臣了。”皇帝摆了摆手,“别在这里呆站着了。”
“你要做什么?在群臣面前举行禅让?”牧芝仁握住了煌业的剑柄,在皇帝面前拔出了剑,他大逆不道地用剑指着自己的父亲说道:“一个本该重病垂死的人,忽然又好好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你很享受这种为了自己的愿望愚弄了所有人的感觉对吗?而后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和牧芝泓之间拼上性命赌上一切的战斗,只不过是你这个疯子在厌倦了天下的责任之后退居幕后之前的消遣!”
皇帝凝视着他手中的剑,微微点头说:“好,你已经会用我赐给你的剑对着我了,你比你的哥哥们更有胆量。”
“我不是比他们更有胆量,但我一定比他有更多想要保护的东西!”牧芝仁提剑前行,他身后最近的那四名羽林卫彼此面面相觑,犹豫了很久才赶上前去想要拦住他。
牧芝仁回头,毫不留情地挥剑砍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羽林卫军官,那名军官手中也有武器,但他没敢抵抗,煌业的剑尖从他的肩头斜着往下切开了胸甲,鲜血溅落在天清宫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别过来,别逼我我杀了你们。”牧芝仁用沾血的剑指着其余的羽林卫说道。
“殿下请你冷静!”羽林卫的统领向他跪了下去。
“究竟是谁该冷静!”牧芝仁嘶声吼了回去,“片刻之前,皇城前的宁安大道上还有近万宸粼的军人在交战拼命!你手握羽林锐士,居然潜身缩首躲在后殿!你真的配得上你头顶那三根白翎吗?还口口声声‘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往后朕的宸粼不需要你们这样的羽翼!”
羽林统领跪在地上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汗水和泪水一起从他的脸颊上滑落。
牧芝仁喝退了羽林,转身提剑走到皇帝的床榻前,说道:“你刚刚听到了我自称什么了吧?我不需要你的禅让,不管有没有你的支持,从今天开始,我牧芝仁就是宸粼皇帝。我也不会让你见到百官群臣,你就把这场自己筹划的荒唐戏剧演到谢幕吧!”
皇帝苍然大笑,一连声说了数个“好”字。他从床上站起来,走下床榻,牧芝仁往后退了两步,剑刃隔在他们父子之间。
“陛下!殿下!”
“休将军,退下吧。”皇帝挥手下令道。
羽林统领休明礼叹了口气,起身对部下们做了一个撤出的手势,低头躬身缓缓往后退出了天清宫。
控制着终陵弃的羽林卫们也放开了他,跟随同袍们一起离开了宫殿,终陵弃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前方宸粼新旧两代君王的身影,他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两个人彼此心里都在想什么。
牧芝仁将剑往前一递,刺穿了皇帝的胸膛,血顺着剑身流下来浸红了他的手。
终陵弃瞪大了眼睛,“弑君”和“弑父”两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占满了他的脑海,这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牧芝仁松开了握着煌业剑柄的手,瞪着疲惫、悲哀又害怕的眼睛后退了一步。这把从他祖上开国之君手中传下来的宝剑,恐怕还是第一次尝到宸粼君主的血。
“传位于你的诏书就放在枕头下的锦盒中,你把诏书给众臣们看,他们会承认你的。”皇帝似乎没有力气继续站着了,他坐了下去,靠着背后的床沿,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
“你……”
“以为自己成功反抗了我?”皇帝发出了笑声,“不,在这里死去,也是我早就想好的。”
牧芝仁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有说谎,皇帝就是那样的人,不屑于在自己面前说谎。
“所以你就让我背上弑君弑父的阴影?”牧芝仁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他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没有人会知道的,你也不必在意。这样一来,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皇帝用手抓着胸前的剑刃,将它往自己身体里又送进了一寸。
南郭旻这时膝行至牧芝仁的面前,向他再三叩首,口中说道:“陛下,先帝或许有万般不好,但他看人的眼光从来都没有错过,请陛下心里不要有负担,今日种种,都是先帝自己安排好的。”
“是啊,安排好的……我在虎林苑的逃避变成了韬光养晦,在醉风楼挥掷光阴变成了野心良谋,我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反抗都失败了。”
“若不如此,陛下也就不会成为陛下了,陛下对宸粼的宫廷没有感情,先帝是知道的,陛下有和匈奴人作战的决心,先帝也是知道的。先帝看重的是陛下的这份决心,但又不希望陛下把帝国当成复仇的工具,他不知道该怎么教化陛下,只能一次次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牧芝仁沉默不言,南郭旻爬到皇帝身边,将煌业的剑锋凑近了自己的脖子:“臣受先帝大恩,使命至此也结束了。陛下之后可命人去臣府上搜查,所得之资可充国库以助陛下北征。愿陛下将龙旗遍插草原。”
南郭旻引剑自刎,这位宸粼帝国太业年间最后一位绣衣使选择追随他认定的主子离去。
偌大的天清宫内瞬间只剩下了两个活人,帝国的新君在那对死去的君臣面前跪了下去。
在牧芝仁跪下的同时,终陵弃也背过身去,他之前想过无数种迎来新时代的画面,但每一种都与现在这样的情况相去甚远。
“原来皇帝早就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啊。”终陵弃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开始迈步往外走去。
“终陵弃,你要去哪?”新的皇帝回头问道,脸上泪迹未干。
“你要听他的话杀了我以谢天下吗?”终陵弃停住脚步回头问道,“杀了我之后还可以顺理成章地迎回荒芜宗,再收拢一波天下人心。”
“我不杀你。”牧芝仁说。
“那何必管我去哪?”终陵弃耸肩,“我们之前说好了吧,到这里就结束了。你之后记得帮我翻了精铁案就行,其实也不是帮我,一定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这件冤案,你这么做同样可以争取到他们的人心。”
“你就这么离开了吗?拼命了那么久,还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之前已经打算好了,要给你还有忘川一个能走到台前的身份。而且我还需要你,新朝需要你们。”牧芝仁向他伸手挽留道。
“我马上就不是忘川首领了,请陛下把恩泽和荣耀赐给忘川的其他人吧,这些人漂泊半世刀口舔血,他们才是真正需要一个安身之处的人。”终陵弃笑了笑,“我真的得走了,还有很好的姑娘们在等我呢。”
牧芝仁原本还在因接二连三的离别感到悲伤,听到他最后那句带着炫耀意味的玩笑话,竟也有些忍俊不禁了。
他知道离开权力中心是终陵弃内心真实的愿望,只是共同奋斗了这么久之后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可以信任的盟友,抱着私心还是希望终陵弃能够留下来继续为宸粼效力。
可这样就违背了他们的约定了,只有彼此遵守约定才能把这段关系称为朋友吧。
牧芝仁叹了口气,心中渐渐释然了。天高地阔,在这个迎来胜利的时候,每个人都该有选择自己余生如何度过的权利。
阳光从外头照进天清宫,新的皇帝看到那个和自己并肩作战了许久的年轻人洒脱地挥了挥手,而后再也没有回头。
恍然想起大半年前他们一起在小酒馆里喝酒、以及在醉风楼交谈的时光,恍然想起与终陵弃相识之后一同走过的这段既漫长又短暂的路,年轻的皇帝兀自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哭,喜怒哀乐一并揉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