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不明白。”
秦文瑞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义子的肩膀,拉来一把椅子,与之对坐。
“为父说了,今之昭国,沉疴旧疾缠身,已至积重难返之地步。”
“此沉疴旧疾在于庙堂对于四方九州百姓,对于己之疆土的掌控力、影响力已经衰弱到了政令只能传递至郡州一级,再想往县、镇、里传达政令,根本无有可能。”
“其二,官员懈怠惫懒,牧民者尸位其上,领军者以兵谋私。偏偏各地官员互相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对某一州郡之官员下手,则可能引出朝中权贵重臣,因此,往往不了了之。”
“其三,陛下日渐老迈,新旧交替正当此时,然而旧的不愿归去,新的却迟迟不来。”
秦文瑞神色微有些挣扎。
秦源从他的这些话语里,听出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义父当下说得这些话,与他先前针对大逆燕王之变、针对从前庙堂时局的评价,像是自相矛盾。
义父大概是支持精英贵族治国、为万民之表率这样的理念的,但是听到他如今所说,看来,他的理念已经失败了。
秦源突然觉得很绝望。
自己所笃信的义父的理念,所敬仰的义父,到了此时,竟也是一个失败者。
“这些疾病,朝中每一位重臣都心知肚明,但无一人在陛下面前点出,包括为父。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都是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治愈的疾病。他们,以及义父,本身亦是这疾病的一部分。”
“既然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一言出可令万民死。谁愿意放下这份权位,自裁以谢天下?”
秦文瑞的言语不紧不慢地传入秦源的耳朵里,他感觉有十万个魔头瞬息间笼罩了自己的灵台,拖着自己不断下坠,下坠。
世界在眼前崩塌,一切熟悉的都变成了陌生的。
秦源看着义父,第一次觉得这个两鬓微霜的中年人如此陌生。
他眼眶发烫,他深吸了一口气:“义父,人做错了事情,总要承担责任。”
“您若不想承担责任……”
秦源抽出了腰间直刃。
他很决绝。
“我愿与义父同死。”
一位观沧海境强者的全力一击,除非对手亦达到观沧海境,否则休想躲过。
更何况,秦源的内息便是‘无生’。
无生,有死无生。
“你还是认为义父做错了么?”秦文瑞温和地笑着,他没有躲过义子这一刀的念想,眼看着刀刃距离自己的前额愈来愈近,他闭上眼睛,慢慢开口,“杨立能从下山活到现在,甚至成为如今燕州的无冕之王,你以为是为什么?”
刀停了下来。
秦源背对着的那一面墙猛地现出了人形的凹陷。
“义父若想杀他,你以为他真能活么?”
“他的到来,于庙堂,于大昭而言,便是一剂大药。”
“义父写一封书信送至金国五位皇子手中,使之自相残杀,便只是为了令金国死两个于国朝无伤大雅的皇子,好向陛下表功么?”
“还是说,你觉得义父真的目光短浅到了以挑起金昭两国之战的代价,仅仅为了换的杨立一人之死?”
秦源浑身被汗水浸透,盯着义父,紧抿着嘴。
秦文瑞表情落寞,呵然道:“金国对国朝兴起的战争,亦是国朝浴火重生的最后机会。”
“国朝扛过此次战争,便将沉疴尽去。大浪淘沙之下,真金方显。”
秦源的肩膀随着义父话音落地,直接塌了下来。
“我想吃酱肘子,义父。”
“厨子已经在做了,看你一身的汗,先去歇息歇息。到了吃饭的时候,下人会去叫你。”
……
依旧那间书房。
秦文瑞坐在书桌后的圈椅上,闭着双眼,身体完全靠着椅背,整个人都流露出慵懒的气息。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未有多久,房门后阴暗角落里的空气一阵扭动,一道黑影无声息地从空气中走了出来——像是凭空而出。
黑影的身法极是奇诡,不着痕迹。
他自身若未达到观沧海境,休想施展这样一招天马行空般的身法。
但是,他在门后的阴暗角落里已经呆了太久时间,久到秦源推门而入时,他便已经隐藏在门后,而秦源这样一位观沧海境的强者,竟分毫也未发现门后的动静,未发现门口藏着一个人!
黑影面对秦文瑞站立着。
“你告诉他的,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黑影向秦文瑞如此问道,声音中并无任何恭敬,声音如死水般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黑影口中的‘他’,自然是秦文瑞的义子——秦源。
秦文瑞睁开了眼睛,仰视着头顶的一根根梁柱,他今天同秦源说得太多了——但他有所感应,若再不说多一些,这个义子便会开始怀疑自己,最后也会如另一个义子-秦远一般,离开自己。
但是,秦文瑞觉得自己纵然对秦源透露了太多,似乎也没有压下义子心中,离开自己的想法。
“这也是他该知道的,孩子长大了,不能总当他是个幼童,不谙世事。”
秦文瑞缓缓道:“他会形成自己对于世道的独特见解,做父亲的,此时最多只能影响影响他,却休想再让他完全听自己的了……”
“他是你手底下唯一一个观沧海境的高手。”黑影可不管秦文瑞对于父子亲情的惆怅与体悟,提起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他若是走了,你手底下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有你么?”
“……”黑影一阵沉默。
“你要留杨立到什么时候?”黑影又问。
秦文瑞目光一凝,敲击桌案的动作跟着一顿,片刻后,他才道:“如今他手中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而他所掌握的势力与资源,恰恰是我们需要的。”
“大昭需要金国这一剂猛药来救命,倘若药性太强,便需要一棵人参首先吊住大昭的命,令大昭不至于在猛药药性尚未发挥,或者被其摧毁了生机时,有这一根人参作为最后的手段。”
“国朝军兵,已不堪用。”
“唯一可用的,唯有燕翎军。”
“燕翎军唯一效忠的只有燕王,及燕王后嗣。杨立若成为他们的统领,则将士必上下一心,每战用命。”
“五万燕翎军与杨立,便是护住大昭最后性命的人参。”
“至少要等到这颗人参发挥过作用之后,再想着将剩下的药渣丢得远远儿的。”
“既生瑜,何生亮。”黑影吸了一口气。
秦文瑞轻飘飘地几句话,便定下了杨立此后的命运。黑影可以预见,待到诸事了结之后,杨立的死期便将来临——这个燕王遗子身上有太多致命的弱点,秦文瑞随便刺向他某一个弱点,便能让他当场毙命。
哪怕他可能会成为力抗金国进击的有功之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秦文瑞道,“我自知自身缺点在哪,或能经天纬地,或能运筹帷幄,但我始终看不透人心。”
“真诚对待旁人,真诚地厌恶,真诚地喜爱,便能收获等份的真诚。若以虚假对待旁人,亦将同样收获虚假。”黑影笑道,“你站的太高了,所有一切都在推着你走,如何真诚?既然不能真实而真诚,何谈看透人心?”
“所以杨氏子才如此重要。”秦文瑞站起身,“才会令我觉得可怕。必要杀之以绝后患。”
他直视黑影,道:“可以把消息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