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皇宫,虽然规模不大,但修建的富丽堂皇,规制与洛阳皇宫一般无二。
金瓜卫士散落于各处警戒,气氛庄严肃穆。
此时荀或伏在丹犀之下,对正中的天子刘协行大礼。
他自从听闻天子已经被迎至许县之后,便极力要求前来拜见,曹昂自然也不反对。
“卿家平身,”刘协虚抬双手,示意荀或起身,然后道:“久闻颍川荀氏家学渊源,人才辈出,前有荀氏八龙,后有仲豫文若,真乃鸾翔凤集,彬彬济济。”
荀或连连摆手:“陛下过誉,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依朕看,完全可以当得,”刘协看了一眼旁边的荀悦。
此前郭嘉前去征辟荀悦,是想起到旗帜的作用。
至于荀悦的才能,其善于着书立说,精研经典之学,对于从政并不擅长。
可是荀悦却深得刘协嘉许,当即任命其为黄门侍郎,侍讲于左右,日夕谈论,不可或缺。
刘协今日看到荀悦的侄子荀或,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一身正气,从心底里便喜欢,开口道:“不知荀卿对经学可有精研?”
“臣并不甚精通,”荀或老老实实的回道。
刘协听了当即一愣。
当今这个时代,每一个世家都对某一门经学具备独到传承,就像家学独门武功一样,如此才能保证家族子弟世世代代为官。
袁氏家族就是靠着对《孟氏易》的精研,并且将其作为家学传承,所以才创造辉煌一时的汝南袁氏。
荀氏家族祖上也曾辉煌过,定然也有家传经学,刘协却没想到,这荀或竟然不精通。
这时候旁边的荀悦道:“回陛下,老臣这侄儿,自幼便视经学,视其为虚无缥缈之学,故而不甚重视,他只对济世安民感兴趣。”
“难道经学不能治世安民?”刘协看了一眼右侧的曹昂,对曹昂推荐这样一个离经叛道之人感到不悦。
曹昂只能叹口气。
哪怕刘协是一个知道民间疾苦的皇帝,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成长在深宫之中,并不知道经学只能用来教化,却很难作为治世之学。
真正的为政治民,还得以法家那一套,令行禁止,言出法随才行。
“陛下,”曹昂道:“臣闻先秦时便有诸子百家,为济世救人各抒己见,开创百家争鸣之先河。
当今天下纷争不断,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臣以为,只要能治世救人,能让大汉重归一统,不必计较用什么方法,只要管用就行。”
“那荀卿觉得,有什么方法可以结束纷争,让大汉重归一统?”刘协面对荀或有些考教的意味。
“人才!”荀或斩钉截铁的道:“当今天下,诸侯混战,兵祸连连,动辄拥兵十数万,所耗费粮草难以估量。
而另一方面,大多数青壮被赶上战场,或死或伤,必然导致耕田之人减少,从而土地荒芜,粮食减产。
所以,粮食乃是战争胜负之关键。
可如何取得粮食?
必须有大量善于治理地方之人才,保证军粮充足,如此才能平定天下。”
“荀卿之言甚是,”刘协听得微微点头。
虽然他不懂打仗,但是却觉得荀或说的很有道理。
他联想到前几日曹昂劝他下发的求贤令,再听荀或发出这一番言论,也就不觉得突兀了。
刘协看着荀或道:“朕封荀卿为尚书令,这为国抡才之事,就由卿来主导吧。”
“尚……书令?”荀或听了天子这话,顿时在大殿上愣住了。
他对大汉朝廷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刚才叔父荀悦那句无心之语,显然让皇帝感到不悦。
他以为皇帝或许都不准备用他了,没想到皇帝竟然封他为尚书令。
要知道,尚书令这个官职非常特殊,相当于皇帝秘书,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权力极大。
荀或感激涕零的拜倒道:“谢陛下隆恩,臣敢不用命。”
随即他挺直身躯道:“除了为国抡才外,臣还有一言。”
“请讲。”
“去岁臣奉曹公子之命,在兖州招募流民屯田,当年便得谷百万斛,此举不止惠及数百万百姓,军兵粮草也大为缓解,故而臣想,这还是在兖州那等土地贫瘠之地所获之粮,。若将这屯田之策在整个豫州推行,以豫州千里沃野,不用几年,便又可成为天下最为富庶之地。”
“当真?”刘协听到荀或如此一说,激动的站了起来。
他以前就听说过兖州在招募流民屯田,可是这屯田策如此有效,却是超乎他的想象。
他纳闷儿道:“卿说那屯田之策,首创者乃曹卿?”
“正是,”荀或道:“当初臣不过是奉公子之命行事罢了。”
刘协搓着手道:“既然如此,豫州土地肥沃,的确更适合屯田,若将来人口重新密集,朕或许便能重建洛阳了。”
曹昂咧了咧嘴,这小皇帝想多了。
随即刘协攥了攥拳头道:“只可惜,现在那杨奉还率军前来生事。”
荀或道:“杨奉不过疥癣之疾,又有何惧?
陛下可派曹公子率军前去平定,并可让曹公子屯驻河南,招募流民,臣相信,以公子之能,不出两年,中原之地便又会成为人间乐土。”
曹昂看了一眼荀或。
他推荐荀或做了尚书令,所以荀或投桃报李,推荐他去经略中原。
可中原现在赤地千里,跟让他去开荒也差不多。
“两年便能恢复中原繁盛?”刘协显然对荀或的话完全不相信。
他刚从中原过来,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最清楚了。
曹昂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两年之内新造一个花花世界。
只不过刘协现在也没有合适人选,看着曹昂开口道:“朕封卿为河南尹兼司隶校尉。
朕想看看,两年之后,卿能把中原恢复到何种程度。”
河南尹便是京畿之地最大的地方官,司隶校尉则是负责监察以及拱卫京师的官职,再加上此前皇帝封曹昂假节钺,总而言之,皇帝是把整个河南之地都交给曹昂去折腾了。
曹昂张了张口,真不知道荀或这是好心,还是故意给他挖坑。
不过不管怎么说,那杨奉必须得驱除,徐晃当然也得抓回来。
……
随即曹昂回到府中,曹操听说了在朝堂上发生之事,倒也没说什么。
如今面临行政中心要从兖州搬往许县,有千头万绪的事等着他,他实在脱不开身。
而曹昂的能力已经得到认可,杨奉正在率军逼近鲁阳,曹昂正是最合适的带兵人选。
至于天子让曹昂留在河南,经略中原,对曹操来说也无不妥。
毕竟曹氏把中心搬到许县之后,势力继续西移,作为屏障,河南之地也必须要拿下,并且巩固好。
可是曹昂能给建设到什么程度,他心里也没底,总之他需要集中所有兵力、物力、人力、财力,全力支持。
于是曹操下令,开始从兖州往许县大规模调兵。
他要给儿子调集三万精锐,前去平定杨奉,然后挺进中原。
一时之间,从兖州去往许县的官道上征尘滚滚,一支支西进的曹军队伍首尾相连,络绎不绝,一眼望不到边。
到了晚间,诸军选择原地休息。
在鄢陵与扶沟之间一座避风的山谷里,夏侯惇率领的一支军队在此驻扎。
黑夜里,军兵们燃起篝火,用以驱赶野兽。
军兵们则围在火堆旁边,随意的闲聊。
“知道这次,主公这么急的调集如此多军队去许县,是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
“听说是让咱们跟随大公子出兵河南,前去平定白波军。”
“那敢情好,大公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咱们跟随他作战,定能马到成功。”
“那是当然,不过听有人说,现今皇帝已经到了许县,那里已经改名叫许都了,连咱们主公见了皇帝都毕恭毕敬,所以大公子出兵去河南,说不定是前去躲清净的。”
“还有这么一说?要说咱们主公当初在兖州,山高皇帝远,无人约束,多么逍遥自在,为什么非要把皇帝迎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那就不知道了,也许主公是另有所图吧……”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后面厉声道:“瞎议论什么?”
几个军兵连忙回头,只见火光掩映下,夏侯惇正怒容满面的站在那里。
军兵们吓得连忙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我等知错,还请将军责罚!”
夏侯惇向来对士兵宽容,摆了摆手道:“罢了,知错就好,不该你等考虑之事,就不过要瞎打听。”
“诺!”众军兵连忙应声。
夏侯惇离开之后,回到自己帐篷里,越想越觉得别扭。
其实他也听说了许都之事,听说兄长在那里对皇帝以及朝臣非常恭敬。
皇帝封兄长做大将军,但是袁绍反对,于是皇帝便封袁绍做了大将军,他兄长只做了司空。
如此说来,兄长是官职也没捞着,实惠也没捞着,忙活半天,却是给自己找了个主子,这到底是图啥?
所以夏侯惇在兖州时便跟曹仁等私下里商议,这次到了许都,一定要劝谏兄长,不能再听那几个谋士的胡言乱语。
他翻来覆去,一直到了天微微亮的时候,这才稍微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又继续行军,终于在中午的时候到达许县郊外。
他把军兵安置在城外,然后孤身一人进城去见兄长。
来到曹府的书房中,见到了正在处理公文的曹操。
“兄长,”夏侯惇很注重称谓。
他在面对曹操一个人的时候便称呼兄长,只要有外人在场,便一直称呼主公。
“是元让到了,快坐,”曹操抬头看了夏侯惇一眼,便低下头奋笔疾书。
夏侯惇坐在旁边的毛毡上,打量了一下这座书房,比在兖州那廨舍豪华的多。
而且整座宅邸也比兖州的宅邸精致。
曹操一边批阅公文一边闲聊道:“这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意外倒是没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
夏侯惇沉吟了片刻道:“如今外面有人传言,说兄长迎奉天子,好处没捞着,却为自己找了个主子。”
曹操蓦然停下笔,微笑道:“想来你也是这般以为吧,大将军之职主动让给袁绍,你觉得亏了?”
“我……小弟不敢……”夏侯惇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只有我们兄弟在此,不用拘谨,”曹操又低下头道:“我这里还有几分公文批阅,没时间招呼你。
这样,我派人带你去个地方,你到了就知道,咱们有没有捞到好处了。”
“诺!”夏侯惇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兄长要派人带他去哪里。
随即曹操招来一个侍从,让其给夏侯惇带路。
夏侯惇满头雾水的跟随那人出了大门,问道:“这到底是要带我去哪儿?”
“没有主公命令,小人可不敢说,”那侍从微笑道:“不过您去看了,就能明白主公心意。”
夏侯惇没有再问,跟随那侍从骑马走了约有盏茶的工夫,就来到一座新粉刷的宅院门前。
那宅院门庭高大,上书三个大字“招贤馆”。
只听里面熙熙攘攘,有不少人在高谈阔论。
门口守门的军兵认识夏侯惇,见到他连忙施礼。
夏侯惇下马进到院里,只见宽敞的天井里至少有百十个衣冠楚楚的文士。
他们有的聚集在一起聊天,有的坐在角落里读书,有的独自耍剑。
还有几个围着一个吏员责问道:“我们来许都都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能拜见曹司空?”
“听说荀文若在为国抡才,见不到曹司空,让我们见见荀文若也行。”
那官吏连连赔礼道歉道:“诸位先生,请稍安勿躁,小的正是奉荀令君之命,前来侍奉诸位先生的。
如今来许都之人太多,荀先生每日都要见几十人,实在抽不开身。
不过诸位先生放心,只要稍加等候,一定能见到荀令君的。”
“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我们末学后进,等着也就罢了,”有个年轻文士指着角落里的一个老者,高声到:“你知道那是谁么?
那是孔北海,荀或算什么人,能让文坛领袖在这里等着,还真有他的。”
那坐在角落里的老者摇摇头笑道:“莫要狂傲,王景兴这经学大家,不也在这里等着么?”
听着这几个名字,夏侯惇的脸色渐渐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