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抗拒?”
安琪儿脸上适时地浮现出迷茫的表情,让烟头感觉她很难理解自己的话,理解自己的疯狂想法。
“为什么要抗拒乐园?”安琪儿指着身后依旧在缓慢旋转的星球投影:“这不是你们一直在追寻的答案吗?”
她转回身,用被绷带覆盖的双眼看着烟头,脸上的血泪在此时又流了下来:“你们要答案,我给了你们答案,为什么你们却又拒绝接受?”
烟头盯着那从下巴上滴落的泪水,不知这代表了安琪儿的悲伤,还是她心中的愤怒。
这个影象又一次和烟头的记忆重叠了,让他想起自己在那颗星球上,那个抱着布娃娃跪在尸堆中,正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
不知什么时候,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悄悄被种在了烟头的意识深处,它吸取着烟头的情绪当作营养,飞快的延展出如同细密的网络一般的根须,向上抽着枝条,沿着理智构成的墙壁蔓延着。
纵然此时烟头明白这种情绪并不是来自于他本身,明白自己不该去后悔,但它还是在烟头心中肆意生长着,并且结出了名为:‘悔恨’的果实。
可烟头怎么会后悔?
这个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液的屠夫怎么会后悔?
就如同他对克洛伊的咆哮一般,间接或者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比克洛伊见过的还要多!
所以,这个人,怎么会后悔?
烟头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口气,这口带着药味的再生空气,仿佛是一只出现在他意识世界中的大手,一把拍烂了那可恶的荆棘,又把它连根拔起,放在了燃气的理智之火上烧成了灰烬。
等到那该死的情绪被赶出自己的意识时,烟头忽然感觉到身边变得安静下来,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圣歌声停歇了下来,一时间他的耳边只剩下了耳机里出来的静电噪音。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已经变成了另一番景象:那个指挥厅已经不见了踪影,首先入眼的便是如同血脉一般蔓延到四出的,不知该说是血管还是筋脉一样的结构,不过因为时间的久远,本来应该是肉色的结构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在这些被血肉铺就的,如同巢穴一般的房间中央,是被触手盘绕拱卫着得,一个约么三米高的,完整的红色双螺旋结构,它伫立在血肉和筋脉形成的底座上。
被那些血肉托举起来的这个不知该说是雕塑,还是什么的玩意,就如同植物顶端长出来的花苞,静静的伫立在这间由血肉形成,让人感觉到恶心的房间里。
看到这诡异的景象出现在自己面前,烟头纷杂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装置在手心的异能增幅器反射着头盔灯的光芒,在他手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晕。
而在视野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些被自己踩碎的血肉脉络,那些干结的硬壳下面,是坑坑洼洼的金属地板。
烟头再次抬起头,这时安琪儿的形象重新在他视野中出现,她回到了那双螺旋雕塑旁边,一手轻轻抵在雕塑侧面,翘起嘴角正微笑着看着他。
当头盔灯的光芒落在那雕塑上时,烟头看到那些暗红色的文字仿佛在应和着光芒的到来,正在闪烁着,沿着雕像的轨迹缓慢移动着。
这些字符在移动的时候,仿佛还能发出某种声音,这些声音汇聚到一起,便形成了烟头刚才所听到的那圣歌声。
没错,那歌声再一次在烟头耳边响起。
它虚无缥缈,时而在前时而在后;那音调也是在不断变化着,前一句是清亮的女声,后一句便成了浑厚的男低音,再过几秒又成了许多人的合唱。
这些歌声不用烟头侧耳倾听,便钻进了他的脑海里,仿佛在大脑的深处扎了根,不断的向他灌输着一个概念:‘抛却沉重而无用的肉体,接受礼物,让灵魂得到升华。’
“嘿……”一声冷笑突然从烟头的嘴里跑了出来,他微微歪头把视线从那雕塑上移开,看向站在一旁,不知该说是安琪儿还是谁的影子。
此时她袍子上那些红色的字符,通过与雕塑接触的手臂,已经和雕塑融合在了一起,它们仿佛活了过来,不断通过那接触点来回移动着,好像是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
烟头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义,他也不想去知道。
“你觉得,这种程度的东西对我有用吗?”烟头伸手指了指自己头盔侧面,笑着对安琪儿如此问道。
在这个时候,他刚才的推论得到了又一次证明,面前这个雕塑和那个不知该说是如何形成的影子,其实并不知道什么烟头不知道的东西。
这么说或许有点绕口,但烟头确定它能读取自己的记忆,重新加工之后,用一种他所期望的方式表现出来:
烟头想要知道帝国衰落的真相,在这追寻之中,他心中未尝没有责怪早已消逝在时间中的第一探索舰队,于是答案便来了。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一句找不到出处的箴言突然从烟头心中跳了出来,让他想起了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某种意义:想要得到知识,便需要承受与知识重量相等的责任,以及付出可能远超过那知识承载的牺牲。
心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的烟头,把视线再次凝聚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对他来说这便是力量和许多问题的答案。
但烟头同样清楚,为了这个‘答案’自己付出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而把这个灵感扩散到整个帝国上时,烟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通了,这仿佛暗夜平原上亮起的一盏灯火一般的灵感,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言,变成了遍及整个平原的熊熊烈火,那些灰烬在火炎上盘旋着,重新汇聚成了一个特殊的答案。
‘或许,整个帝国便是为了那答案被摆在祭坛上的贡品。’
但那个问题是什么,答案又是什么?烟头却有点找不到头绪。
虽然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在提醒他:或许吉米知道些什么。
可烟头怎么会,也怎么能去询问那个叛徒?
“想通了吗?”一个声音突然闯入了烟头的意识,与此同时到达的是遍及整个视野的红色光芒。
烟头抬起头,看向那如同黑夜中照亮旅人前行道路的灯塔一般的雕塑,它正在散发着红光,细细看上去,那些红色的光芒中满是细密的玄奥字符。
或者该说……这光芒本身,便是由这些字符所构成的。
装置在头盔侧面的拾音器,让烟头听到了房间角落里响起的噼啪声,那声音仿佛是裂开的死皮,又像是某种硬壳被顶开的声音。它一开始少得会被人不小心忽略,此时则多的如同下雨时雨点敲打在玻璃上的细密节奏。
“想通了如何?”烟头看着安琪儿反问道:“没想通又如何?”
感知到了烟头思想的安琪儿抿着嘴唇,银铃般的笑声传到了烟头耳中:“这就是你所追寻的答案:知识总是令人疯狂的不是吗?在你们口中的古地球时代,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们,就愿意为了知识所献身,所付出一切。”
“有的人坚持了自己的理念,最终被愚昧的民众烧成了灰烬,他把自己放在了知识的祭坛上,燃烧自己成为了照亮新世界的灯火。”
说出这样慷慨激昂的话语后,安琪儿话锋一转指向了烟头魂牵梦萦的帝国:“而你的帝国也是如此,它成为了你的陛下奉上祭坛的祭品,它的牺牲为整个人类世界带来了终极答案。”
“那是跨越了漫长的星际距离,整个古地球的人类都在追寻的答案。”安琪儿的话语停顿了几秒,给了烟头足够的思考时间后,她才轻启朱唇缓缓给自己的话语做了个注解:“通向终极的道路。”
她脸上浸透了无数鲜血的绷带被那发光的字符所填满,让它散发着红色的光芒,仿佛有一双正闪烁着刺目光芒的眼睛正透过那块布匹盯着烟头。
“追寻知识是需要代价的。”安琪儿感知到了烟头的疑惑,她伸手指向自己的脸:“有人为了得到禁忌的知识,而不得不用双眼去凝视他无法去理解的事物,所以他献出了双眼。”
黑红色的袍子从安琪儿的身上褪下,她赤裸着满是伤痕的身躯,那些细密的伤痕深入骨胳和肌肉,翻卷着的惨白色皮肉构成了形状不同,却更加具体的字符。
光是瞟了一眼,烟头就能从那些符号上读出很多公式来:比如帝国的超空间跳跃理论,比如最新的材料学图示。
当然,这些东西早就存在于烟头的记忆中了,这些与其说是安琪儿身上代表着对知识的奉献,不如说是他记忆的倒影映照在了安琪儿惨白的肉体上。
“他们为了知识奉献出了全部,自己的精力,自己的自由,乃至自己的生命。”安琪儿迈动脚步,惨白的脚丫踏在了干结的血肉上,细密的破裂声在此时响的更加密集和剧烈了,听着像是有什么沉睡了几百年的东西正在苏醒。
“而你呢?”她走到烟头面前,伸手缓缓覆在了烟头的头盔上,指尖轻轻抓挠着头盔下颌位置的开启开关。
“做为知识的受益者。”她抬头隔着发光的绷带看着烟头,血泪重新从布匹下方流了出来,这次这些血液并没有滴落到地上,而是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
那些血液如同熔岩一般,点亮了自己经过的每一个刻在骨肉上的字符。
“你又要付出什么?”
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在烟头的心底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