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的痕迹和那气味一起在烟头面前出现,随着那黑色的痕迹占据旗帜的中心点并且渐渐扩大,红色的火焰也冒了出来,它占据了泥沼的位置一路向上,让金色丝线绣上去的天使沐浴在了橙色的光芒中。
火焰在无重力的真空中静静的燃烧着,把烟头面前的旗帜烧成了一堆保持着长方形的灰烬,只剩下下方金色的流苏还在缓慢随着火焰的动作一起飘荡着。
突然一只白骨构成的手掌撕裂了那灰白色的灰烬,五指张开停留在烟头的面前,狰狞的骨爪仿佛要把烟头的脸攥在其中。
烟头维持着冷漠的表情,看着面前的骨爪子,拇指的位置告诉他这是一只右手,而少了一截的小拇指则直指向这只手主人的名字。
他记得那个名字,滔天的恨意让这个名字会一直停留在他的记忆中,哪怕他被焚成飞灰,这个名字也会深深刻印在他的灵魂中。
正是这只手主人的名字,让烟头再一次确认眼前的还是幻觉。
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还是那在头盔灯的光圈中央,熠熠发光的金色天使。
在真实的世界中,倒计时的末尾刚刚减少了一秒,几乎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在烟头看来却仿佛再一次度过了帝国最辉煌的一段时光般漫长。
此时,米雪儿的问题刚刚传到烟头的耳朵里:“烟头,你真的是那个团的人吗?”
米雪儿的声音有点迟疑,她并不是担心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被烟头灭口,而是担心就这么生生撕开贴在烟头回忆上的创可贴,让那被掩盖在下方,已经开始化脓的伤口暴露出来,是否会对此时情绪已经很不稳定的烟头造成更可怕的伤害。
“是的。”烟头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眼前的光晕上下移动。
“那……”米雪儿咬了住了下唇,迟疑了几秒后才对烟头问道:“你有听说过吗?据说在叛军的控制区,有屠夫团的人在。”
听到米雪儿的话,烟头发出一声令人意外的嗤笑。
“怎么可能。”烟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黑色的手套上细密的纹路如同古怪的掌纹:“我亲手埋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人活下来。”
他缓慢攥紧了拳头,视线从拳头上挪开,重新落在了那面旗帜上。
一只右手出现在视野中,烟头伸手想要抚摸那面旗帜,可手指却在距离旗帜还有一厘米的时候停下了。
烟头担心,自己的触碰会让这面旗帜变成在真空中飞舞的断裂纤维组成的细小云团,因为谁都不知道,就算是真空环境中,被几百年的时间侵蚀后,这面旗帜内里还会剩下什么。
这就像是烟头心中的那个帝国,几百年的时间过去,纵然有的人还会怀念帝国曾经存在的日子,但却没有几个人希望帝国真的回来。
那些人只是想要继续吃着死去帝国的血肉!
惆怅的情绪依旧没有在烟头心中停留多久,它就像是夏日田野上吹过青草的微风,除了吹动草叶外,并不会真的降低炙热的太阳带给大地的温度。
“那你是……”
米雪儿的问题只问到一半,因为她不知道后面的话该如何说,毕竟揭开伤疤,和找根金属棍戳进伤疤里是两个概念。
她生怕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来之后,烟头告诉她自己是靠着出卖别人才活下来的。
虽然米雪儿并不介意这个答案,可在她深深的清楚,自己对烟头建立的心理模型推演的结果中,烟头是一个受不了背叛的人:也就是说,如果烟头当年是靠着背叛活下来的,那么这么多年的时光中,烟头很可能自我催眠产生了另一个人格。
这个人格极其可能是他因为厌恶自己的背叛,整天生活在自我否定中而催生出的,替代了主人格的副人格。
那么米雪儿要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来,很可能会唤醒烟头的主人格:那个极度厌恶自己的人。
可米雪儿也明白,她话说到一半不再继续下去,很容易让烟头顺着刚才的话题想下去,那问出来与不问出来的区别便几乎没有了。
因为话题已经指向了烟头如何从彻斯特七号星活下来的这个问题上了。
正当米雪儿边飞快的去想替代问题,边忍不住的自我厌恶的时候,烟头突然开口对她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活下来的?”
“啊!嗯?我,我没有!”
烟头笑着摇了摇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下意识用手挠了挠头盔侧面,突如其来的烟瘾折磨着他,让他想要抽上几口缓解一下心中因为烟瘾而带来的焦虑感。
“我当时在去往伤员救护中心的路上。”烟头后退了一步,离着那面旗子远了点:“救护中心设立在星球的另外半球,骄阳号之前发射的救生舱,有一部分就在那里,我想起码应该让那些人活下来。”
说道这里,烟头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脚尖:“那些小伙子已经做得够多了,没必要让他们为帝国殉葬,所以我要亲自去说服他们……”
停顿了几秒后,烟头才说出了那个耻辱的词汇:“投降。”
此时频道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的能通过遥远的电波,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白色的头纱贴在了烟头的头盔侧面,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你救不了任何人!’
“是的,我没有救下任何人。”烟头点了点头:“我想去把最后的人组织起来,但我的飞机坠毁了,坠毁在深谷中。”
如果此时他身边有能传导声音的空气,那么手掌攥紧后,挤压着装甲和隔离材料的刺耳吱嘎声一定会响彻这个大厅。
“那你是怎么离开彻斯特的?”这个问题不知道是米雪儿问的,还是在烟头自己的心底升起来的声音。
“是J,是她让我的飞机坠毁,是她让我离开了彻斯特。”烟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头盔灯白色的光晕中,他的手指因为阴影的关系显得很粗大。
‘耻辱呢,你丢下了所有人活下来了。真是耻辱呢,说要与帝国共存亡的你,竟然活了下来。’
一种奇怪的力量降临了烟头的身体,控制着他慢慢转身,看向壁画上那个沐浴在光明中的天使。
那浮雕的壁画,在这个角度投射过去的光芒中,产生了奇怪的变化:一个一直站在天使身后,却被光芒所挡住的人出现了。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仿佛整个人便代表了光明背后的黑暗,又仿佛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努力隐藏着自己存在的守护者。
通过同步的视频,米雪儿也看到了那被隐藏在光明中的黑暗,她下意识把图像截取下来,然后放大,通过软件手段做了清晰度补偿。
“是的,只有我活了下来。”烟头看着那幅浮雕,心中情绪复杂的如同打翻了厨子的调料台般,万千滋味涌上来让人无从分辨,更是无从描述。
“只有我从彻斯特七号上活了下来。”烟头想要让自己的视线从浮雕上移开,可他的脖子肌肉仿佛僵死了,下方的颈骨更是如同锈蚀了千年的齿轮,彼此咬合着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它们分开。
“我没有救到任何人,所有人都死了。”
沉重的声音如同挂绳断裂,轰然砸在地上摔个粉碎的沉重巨钟,在碰触到地面时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哀鸣:“只有我,活下来了。”
‘是呢,耻辱的活着呢。’那声音又出现了,她用声音勾勒出了一条悬在烟头面前的绞索,期待着他把脖子塞进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呢?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呢?你才是那个最该和帝国共存亡的人。’
‘你愧对了所有人的信任,看看你自己的手,看看那上面无辜者的鲜血,为了帝国你做了什么?’
那声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从委婉的讲述者转变成了站在台上拷问着罪犯心智的判官:‘你怎么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人!你怎么对得起拼命去拯救你的人!你怎么对得起最后一刻还在等待着你回来的人!’
“是的,我对不起所有人。”
早就在频道另一边听出了烟头不对劲的米雪儿,抱着麦克风拼命呼喊着,可此时的烟头早就听不到她说什么了,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此时那黑色的手掌在他的眼中已经变成了红色。
合拢的双掌中仿佛捧着一个正在咕嘟咕嘟朝外涌动着鲜血的杯子,那些满溢出的鲜血沿着他的手掌边缘流到地上,如同一座小型的血液形成的瀑布。
这些血液砸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很快在他脚下汇聚成了一滩血海。
那些血液在他脚下鼓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熟悉的烧焦味道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蛮横的闯入了烟头的鼻腔,其中把两种极端味道融合在一起的硝烟味,让烟头有种回到了当年的感觉。
他还记得自己穿着沉重的防护服,在没有一人的星球上艰难行进着,努力收集着每一具还能找到的尸体。
但在骄阳号的反应堆爆炸后的废土世界上,往往能找到的只是几根带着高辐射度的骨头,或者是如同荒原上干股树干一般状态狰狞的辐射干尸。
那种整个星球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活着的孤独感,再一次开始侵蚀烟头的内心。
‘你还剩下什么?’
这句突然在耳边响起的话,不但没有让烟头继续绝望下去,反而却起了反效果。
因为烟头突然响起了当年是J,是J一直在陪着他,是J帮他找来了防辐射装备,默默陪着他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人的尸体。
也是J,是J帮他在轨道上投下了一块墓碑,纪念着那些曾经离去的人。
如果不是J,烟头怎么可能撑下来?
而现在……
“你到底死了没!说句话啊!!!”
烟头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那是来自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