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火就是因我而起的，没有别人，是我要毁灭一切。”主人低声而无望地说。

“毁灭这里，你又到何处栖身？”林川问。

“我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烧毁这个世界，把所有山精树怪赖以生存之地化为乌有，付之一炬，把我自己犯下的错全部弥补过来，我也就安心去死了。”主人说。

“为什么这样说？”林川问。

“一切惊涛骇浪，全都源于一个小小的错误。”主人黯然回答。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否仔细讲明白？”林川追问。

他知道，此刻身在画中，而且是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如果主人不能一一说明，那么单凭盲目的猜测只会浪费时间。连番恶斗之下，时间尤其宝贵，如果不能迅速沟通，那些已经失败的山精树怪就会卷土重来，让他们的努力烟消云散。

主人沉默了一阵，缓缓站起来。

“跟我来吧。”他说。

“我们要到哪里去？”林川问。

刚刚他用小刀把壁画上的美人刮掉的时候，心情已经低迷到极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可以浪费，只想快点解决问题。

“就到那个一切罪恶发生的地方。”主人说。

林川无语，只能跟着主人，穿过一道道黑暗的长廊。

在这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或者说，在一幅古画里面根本没有方向，既不遵从地图的普遍规则，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也不遵从距离的比例尺，只是跟随着对方时快时慢地前进。

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有时候，长廊顶上、柱子后面也会快速闪过一些诡异的影子。

他知道，当他身在画中的时候，无论画里画外，全都是各种山精树怪贪婪仇恨的眼睛，恨不得将他和主人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原来夜宴的主人一直处于危险之中，虽然表面上纵情于声色，但是，内心里却对自己的处境明白如镜。在这种环境里求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极其富于挑战，但是，真正的智者能够破除万难，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就像前面的主人一样。

“你有没有见识过莲的种子，即使深埋在干涸的淤泥里几百年。只要春风雨露一来，感受到阳光和水分，它就能绽开发芽，成为池塘里最美的荷花。”主人头也不回地说。

林川学习过植物学，对于莲的种子这种典型案例非常熟悉。

他明白，主人只不过是以莲的种子做隐喻，表明自己潜藏于危险之中的决心和勇气。

“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避开了主人的问题，选择了反问。

“我一直在寻找，但是没有找到，最后只能沦落为与所有的敌人一起同归于尽，在大火中获得永生。”主人黯然说。

“大火只能带来死亡，不会让人永生，就像这幅画一样，一旦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就永不存在了。”林川说。

对话进行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韩熙载夜宴图》只留下了宋摹版本，而看不到原版，就是因为真正的原版已经付之一炬，成为灰飞烟灭的悲剧，而导演这场悲剧的，正是古画中的主人。

“大火什么时候开始？”林川立刻问。

“天明之后。”主人回答。

林川明白了，原来夜宴就是最后的宴席，也是主人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

宴会结束，东方渐白，就是大毁灭的开始。而那个时候，所有的山精树怪已经结束了夜晚的活动，回巢休息，进入沉睡。大火燃起的时候，他们根本来不及逃亡，所以，画中的一切就都同归于尽，没有任何人逃脱。

林川苦笑起来，如果他和弥勒大师不能及时离去，脱离古画，那么也会在大火里消失，成为悲剧中的悲剧。

“还可不可以商量？”林川追问。

“这是我早就定下的计划，在今晚的夜宴里，我使用了最顶尖的迷药，就撒在酒坛子里。美酒共有三十坛，每一只坛子里，我都亲手撒上了迷药，确保每一个参加夜宴的人都能尽兴倒下。我的计划只能实施一次，而那些山精树怪全都聪明绝顶，只要上过一次当，以后就不会再上当了。所以说，只有这一次机会，无论你能不能逃离，大伙都会按时燃起。”主人说。

“我一定能逃离，但我的朋友却未必能及时赶回来。如果你杀心已定，那我也支持你，因为我知道，要想完成一些创世纪的大行动，必须有人付出牺牲。所以，就算我和我的朋友也被大火殃及，我们都不会恨你。”林川说。

这并非高调的表白，而是真诚的回应。他希望所有的山精树怪能够毁于一旦，给外面的老百姓一个和谐平安的生活环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些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很多人嘴里也常常念叨，但是，要想做到千难万难，这一次他就能做到。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扇灰色的小门。

主人推门，弯腰走进去。

林川站在门口向里看，原来那是一间小小的木工房子，侧面的一张小桌上摆着斧子、凿子之类木工工具。

“这里就是你说的原罪之地？”林川问。

主人走到小桌前，抚摸着斧子和凿子。那些工具要比平时所见的斧凿略小一点，仿佛儿童玩具一样。

古代人制作家具门窗，使用的就是这些近乎原始的工具，而不是像现代木工一样，人人都会使用电动工具，效率提升数十倍，而且能够完成各种复杂的特殊设计。

“十二岁之前，我使用这些工具，能够熟练地制造各种家具。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木匠，每次闻到原木锯开之后的芬芳，我就尤其陶醉。”主人说。

林川的反应很敏捷，听到主人提到原木，马上明白，原木之中另有蹊跷。

作为古建筑修复专家，他无数次看到从森林里砍伐来的原木第一次剖解时的场景。那些生长了数百年的原木在电锯的飞舞之中化为木板，实际是一种疯狂的破坏，令他心痛。人类为了得到各种家具门窗或者其它木制品，对于原木的破坏近乎丧心病狂。

在这种破坏的过程中，无论是原始森林还是近代丛林，植物根本无法反抗人类的进攻，只能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

“我猜，你在原木中发现了某些东西。”林川说。

“没错，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是所有典籍中没有记载过的。”主人说。

林川知道，在《韩熙载夜宴图》诞生的那个年代，交通闭塞，消息匮乏，即使在某一个地区发现了木人，几年、十几年之内也不会传遍全国，其它地区根本不知道消息。不像是现代社会，进入互联网的年代之后，地球上已经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就算是聊斋的年代，也比主人的消息来源更发达。否则主人早就知道，原木中发现的任何东西都不是孤立事件，其它地方早有例子可以借鉴。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得到了一截原木，大约有三人合抱那么粗，长度为两丈多。有四个家人帮助我解剖原木，我的计划是。先从当中把它破开。不过，当一名家人砍下第一斧的时候，木头中间突然发出了声音。那是一个活人的声音，她在叫救命。”主人说。

这是林川能够想到的情节，木人藏在原木之中，一旦发现这些人拿着利器准备解剖原木，很容易伤到自己，所以就大叫救命。由此可见，木人也是怕受伤害的，跟人类一样，并非刀枪不入的金刚之躯。

“后来呢？你们把木头剖开，把人救了出来。”林川问。

主人点点头：“没错，我们正是按照你说的做的，可是你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从原木之中救出的是一个极度漂亮的女孩子。”

林川愣了愣，忽然间哑然失笑。他的确没有想到，其实不管是人类还是木人，都有一个性别的问题。人类分为男女，木人也当然分为男女。在那个时刻，当主人和家人们剖开原木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那种心情可以想象，应该是意外之喜。

其实这就是缘分，如果他们发现的是一个男性木人，那么就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

所以说，冥冥之中因果早就注定，无论怎样躲闪逃避，都无法改变。

“其实你可以想象，当我们在原木之中发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复杂。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经——”主人说不下去，因为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一根原木就能造成今日之复杂的局面。

林川完全理解主人的心情，尤其是作为一名封建时代的贵族，主人具有强烈的自尊自重意识，一旦发现自己给这个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危害，那种自责无以复加。于是，他的一生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用某种方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性命。

那个时代的贵族，是值得别人尊重的。就是因为，他们能够自觉地严格要求自己，为社会做出良好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