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桐地,只要不是在暴雨狂躁的日子,天气都会依旧闷热。夜幕降临后,江家大宅院的堂屋中坐着几个人,他们围着一根水烟筒静静地聊天。
“这两年的大饥荒,饿死不少人。幸亏我们桐地今年夏季的收成已开始有起色,否则今后的日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坚持下去。”
江廷汉开口道。
“如今,桐地一带的各大水库正在发挥作用,我相信在未来天灾将会变得越来越不可怕。至于人祸,我却不敢轻易地去断言。”
江廷光皱起眉头应道。
“为何?”
江廷汉不解而问。
“如今的年轻人,思想变化得太快,有时我都感觉自己早已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你看,万物生于天地,连竹木都需要相依而生,连蝼蚁也需要群居而活,在这一条亘古不变且延绵千年的道路上,唯有人心与人的思想始终在变化。”
江廷光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应出一声。
“你是指香兰家的胡宝?”
江廷源感觉江廷光的话中有话,于是他悄悄地抬眼朝静坐一旁的江声望去,同时他还不忘开口岔开江廷光的话题。
“大伯,时代的发展容不得我们食古不化,而且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远近,并非是衡量人心涣散与否的标准。对于一个家族而言,维护亲情与血性,这比以任何形式去维护任何东西都重要。”
江声道罢,他忍不住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望住江廷光。因为他知道,物质匮乏往往很难击垮一个人,唯有心灵与情感的救赎,才是一个人在一生中最难攀爬的阶梯。
夜深后,天气开始渐渐地转凉。
江声辞别大家走出大宅院,在夜色笼罩的村道上徜徉起来。这时,一阵急促的夜风卷起些许草屑与狂尘,纷然地扑到江声的脸上。
“天要下雨了。”
江声早已深谙大自然风歇雨落的道理,于是他扶着煤油灯,一路加快脚步往家中走去。
“四哥。”
忽然,江声的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香兰,怎么是你?”
“我想一个人出来静静,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我听你的语气,感觉你有心事似的?”
“浑浑噩噩的人生,我早已习惯层出不穷的烦忧,只是今晚胡山彪突然回来,让我一时感到措手不及而已。”
“多年没有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已死。”
“他死掉倒干净,最可怕的是,他在听说胡宝追求赵慕阳失败的事情之后,他竟然提议胡宝跟他到村外人迹罕到的山边上,一起搭建茅房居住。他们都说自己已无脸见人,干脆躲起来苟且偷生算了。”
“礼义廉耻,早已消失在胡山彪的字典中。他嘴中的无脸见人,恐怕只有鬼才会相信他。香兰,我只是可怜胡宝,你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劝劝他。变天了,大雨很快到来,你也早点回去。”
江声辞别香兰,抬步径直往家中走去。
季节转眼已入了秋,秋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在粤西广阔的土地上,人们还在平静地劳作与生老病死着,而村前村后连绵成片的竹木,也在大灾过后再度明艳起来。
由于秋收将到,一群群欢快的小鸟从山外飞过来了,又飞了过去,在这些鸟儿飞翔的剪影中,竹木下的巴河始终叮咚如歌。
江声觉得,人生如河流,有时湍急,有时平缓,一路上风光无限,可是险滩也多。作为尘世间的一个凡人,他像自己所有的祖先与广大村民一样,需要卧在岁月的腹地中,安静而倔强地看着时代爬过肚皮,然后拾掇他在艰难生活中遗落下来的快乐与难过。
“四哥,我需要你帮帮我。这些天我发现胡宝变了,变得萎靡不振,连之前的独立特行与能言善辩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与山林就只有他这么一根独苗,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是好?再说,他万一没能成亲,想必胡家便要绝后。”
一日,香兰赶到江声的家中,忍不住哭诉起来。
“找个老医生给他看看?”
江声开口道。
“万事皆有因果,我们干脆给他张罗一门亲事,想必到时他自会消停。”
万兰英不忘提醒江声一句。
“兰英所言,正是我的内心想法。”
香兰满眼期待地望住江声。
“之前听你说,杨晓霞老师介绍的秋临,不是挺好的吗?”
江声大惑不解地问一句。
“人家知道胡宝如今的境况,早已调转屁股不理不睬。”
香兰伤心地抽起来。
这一夜,对于一直沉浸在思绪中不能自拔的江声而言,显得格外漫长。他知道,在这一个只相信媒妁之言而不需见面相亲的年代中,遭遇到婚姻难题的人并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光棍遍地已几乎成为一个无解的现象。
由于汹涌的社会变革,已将民众的底色清算得如同一面透明的玻璃,于是人们能轻易地在一片喝彩或者一阵慌乱中,找出各自之间的纹理深浅。往往家中成分不好的男人,女人不敢嫁;而家中条件太差的,女人又不想嫁。
这样的社会现实,使得桐地一带地区涌现出大量的光棍,这些光棍们大多如同山边的狗尾巴草,一杆杆地竖着,只能静静地接受世俗的秋凉。
“我想给胡宝介绍一个寡妇,你看如何?”
一日,江声前来推开香兰的家门。
“她还能生育吗?”
香兰反问一句。
“人家才二十来岁。”
江声应道。
“我觉得,只要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活的就行!”
香兰顿时变得欣喜万分。
“林苗镇有一个老竹匠,他的二女儿文芝阳在年前已守寡。如今她刚好住娘家,你托人去提亲试试。”
江声的这些话,让香兰听得心花怒放。在江声的前脚刚刚离去之际,她的后脚早已踏进媒婆的家门。经过香兰与媒婆的一番谋划,事情进展得格外顺利。
在媒婆上门说媒的次日,老竹匠已私下找一个朋友蔡培前来打听胡宝的情况。刚好,蔡培正是香兰娘家的远房亲戚。
“胡宝这个小伙子很老实,而且很有文化素养。”
当晚,蔡培回去给老竹匠回话。
“那就好。”
老竹匠听罢,心中不禁偷偷地乐起来。
在辞别老竹匠之后,蔡培连夜赶来桐地找到香兰,并把白日里老竹匠找他的事情统统告诉她。在临走之时,他还不忘叮嘱香兰一句:“胡宝的情况不容乐观,故而如今要注意保密,小心被别人破坏好事。”
“如若老竹匠找的不是你,这件事肯定是黄了。”
香兰闻言,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恐慌。
在香兰的张罗下,文芝阳很快便过了门。由于不是头一次出嫁,文芝阳也少掉几分矜持,她在过门的第二天,已下地耕作与操持家务。
文芝阳身材高大,比胡宝的个头还要高出一点。二十多岁的青春已将她焕发出一身风韵,每当她从花前林边走过,周边总会飘来一众老光棍的怪异眼神。
“真是捡到一块宝!”
连身为长辈的胡山彪,也忍不住悄悄地感叹一声。
文芝阳嫁过来的第二年,便为胡家生下一个男孩,日子在她的操持之下,日渐地红火起来。在这一种特定的年代中,她算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她能看书写字,能打算盘做小本生意,而且善于交谈。她一旦聊起天来,叮叮铛铛地如同一地的铃声。
从梦呓中回到现实里的胡宝,虽然性格开始变得有些柔弱,但他终归还是安分了起来。在文芝阳的安排下,他卖命地耕作,勤劳得如同一头牛似的。
历经无数风雨的香兰,将这一切静静地看在眼里,却悄悄地乐在心中。虽然如今的胡宝,早已没有昔日当老师之时的那一道光芒,但是他重新找回的健康心态与积极斗志,却也很好地填补香兰内心的遗憾。
后来,文芝阳瞒着生产队在家中偷偷地酿起黄豆瓣,有时需要悄悄地拿去过村串巷。这时间一长,家中的家务却吃不消,于是她想叫胡宝拿去卖,自己留在家中照料小孩。
“我干不了。”
胡宝闻言,不假思索地拒绝她。
“为何?”
文芝阳满脸疑惑地望住他。
“一是我放不下颜面,二是我怕生产队发现。”
胡宝怯生生地应出一句。
“你是我见过的最没用的男人!”
文芝阳叹出一口气,愤愤地骂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