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晓霞借故出门之后,她那一间原本不甚宽敞的宿舍,并未能在胡宝与秋临的独处中变得热闹起来。
他们只是在静静地干坐,彼此用慵懒的目光望住眼前奔放的十月秋阳。而这一道秋阳,正好在麻雀的鸣叫声中穿过宿舍低矮的窗户,把屋内照得仿如隔世。
“秋临老师,我们初次见面,难免有些拘束。”
胡宝开口打破沉默。
“不会。”
秋临恬然一笑,俊俏的脸上静静地掠过一朵红云。
“你喜欢晃腿?”
胡宝大惊而问。
“有时会。”
秋临诧异地望住他。
“人们常说,人摇福薄,树摇叶落。”
胡宝叹出一口气。
“是吗?”
秋临满脸羞愧地应出一声。
待他们简单地对完话,两人便继续不痛不痒且不温不火地干坐下去。这一种干坐,一直持续到杨晓霞鬼鬼祟祟地回来。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我看你就跟一头猪似的。”
次日,杨晓霞突然找到胡宝,她的语气显然有一点生气。
“我们不适合。”
胡宝应道。
“我劝你别这么挑剔,如若不是人家刚刚死掉老公,如今恐怕还轮不到你。”
杨晓霞责骂一声。
“牛不喝水,你总不能勉强。”
胡宝爱理不理地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逼你?我告诉你,我还懒得理你!别以为你的那一点破事,会没人知道。”杨晓霞扯开大嗓门叫道,“其实,校长早已知道,只是你还蒙在鼓里而已。”
“什么事?”
胡宝的脸上不禁掠过一阵慌乱的神色。
“我的话只是点到为止,你自己看着办。”
杨晓霞甩下一叠书信,愤然而去。
胡宝急忙捡起书信,原本还能左右摇摆的身体,突然如同触电一样僵住在时间的缝隙之中。时过半会,他的眼角静静地跌落两行泪水。他感觉,窗外的清风好晕,跌跌撞撞地总找不到方向,甚至是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松垮与苍白起来,一切已不再值得信任。
思绪历历,往事总在忽隐忽现。
胡宝在心仪的女同事死后不久,其实他又恋上一个已婚的女同事赵慕阳。这一段在他眼中都觉得畸形的情感,偏偏却让他无法自拔。在多少次内心挣扎过后,他的理智不但没有压制住这一种毁灭性的欲望,反而是理智被这一种欲望轻易地击得支离破碎,然后在他日渐惶恐的心中落满一地痛楚。
于是,他开始浑浑噩噩地给女同事写信。
每次他把写满倾慕与爱意的信塞进女同事的抽屉之后,他都会赶紧跑出办公室,然后迎着阳光,低吼两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因为每当这时,他耳边的风声总会在竹木的轻摆中变得格外强劲,连路边的蚂蚁也能在瞬间高大起来,它们抬起长腿,从他的身旁呼呼走过。
丰满的理想,终究难敌现世的苍凉。
他的这些书信始终都如同秋雨一样萧冷,纵然是密密麻麻地洒下去,可是大地却是依旧沉默不语,丝毫没有一丝早春要来的气息。他觉得自己的胸怀,在这一种折磨中开始变得日渐壮阔起来,甚至能容下整个天地。
于是,他每当在深夜写信之时,他总喜欢拿出一面镜子,在昏黄的灯光中满足地端详起自己。
“在我的字典中,没有堕落二字。”他微笑着伸出手,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大声地而道,“你真是一头猪!”
“在这一个孤独而苍凉的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真正懂爱情的人。”他拿起一本书,继续笑道,“你如若不信,可以来考我。”
这时,一阵夜风从窗外吹来,把胡宝手中的书本逐页吹开。
“你真考啊?”
胡宝兴奋地喊道。
当扉页上两个抢眼的汉字跌入他的眼帘,他又开始暴跳如雷:“疯恋?你懂个屁!”他愤然擦亮一根火柴,放一把将满桌的书本烧得干干净净。
“昨夜,你的宿舍是怎么回事?”
次日,老校长在廊道上撞见胡宝,他犹豫半天才开口问道。
“我在抽烟之时不小心点着书本烧了起来,今后我一定会注意。”
胡宝平静地应道。
时间,就这样平淡地走过一年。直到在杨晓霞当面甩下一叠书信,并无情地戳破胡宝的秘密,胡宝这才知道,原来他心中珍贵无比的情感早已被人洞悉与被人廉价贱卖。
次日,备受打击的胡宝失踪了。老校长带领几个老师在胡宝的宿舍中翻来找去,最后杨晓霞在无意中找到一封是胡宝留给赵慕阳的信。
“原来胡宝已疯掉了!”
杨晓霞刚看一眼,便大声地尖叫而道。
“罪过!”
老校长痛苦地流下两行热泪,他重重地叹息一声。
到江小左上三年级的这一年三月,校园中的凤凰树全开了花。在苍龙一般的枝桠上,细碎的树叶托住一树淡黄的花朵,清风吹过,偶尔飘零而落的花瓣,在空中与成群的蜂蝶一起飞舞。美人蕉也开了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红得像满地的鲜血。
由于有一株高大的凤凰树过于靠近教学楼,浓密的枝叶挡住部分教室的光线。一日,老校长利用午休时间,带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老师前去锯掉一些枝桠。没想到,这一去便发生了一起意外。
一根大腿般粗的树枝在掉下来时,刚好砸到一个男老师的脑袋。后来经过医治,人是救了回来,但这一个头部受到重创的男老师,精神已大不如前,只能回家静养。
这一个男老师,正是赵慕阳的丈夫。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常常在赵慕阳的搀扶下,再度回到学校。然而,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花香弥漫的凤凰树下,等四五月间漫天飞舞的花瓣划过眼前,他才欢天喜地地一个劲傻笑。仅仅是坚持到这一年的七月,他便已离开人世。
这一起事故对老校长的打击很大,感觉他一下子便彻底地苍老下来。他如同校园中这些凤凰树的枝桠一样,在他脸上刀刻般的纹皱里,早已爬满岁月的沧桑与人生的无奈。而原本生活和美的赵慕阳,也在一场飞来的横祸中,开始沉沦下去。
“我肯定是一个命硬之人,不但害苦了胡宝,还害死了丈夫。”
赵慕阳终日以泪洗脸。
“生死由命,富贵由天。你不必将所有不幸的因果,都清算到自己的头上。你越是如此萎靡,我倒越是感到不安。我告诉你,从出事的那一天起,我始终觉得最该遭罪的那个人是我。”
老校长开口喃喃而道。
“你不必自责。”
赵慕阳应道。
“事到如今,我想劝一劝你。我看得出来胡宝是在乎你的,你们如若还有缘,可以考虑一下彼此的未来。”
老校长望住赵慕阳,眼中充满期待。
“他不是疯了吗?”
赵慕阳反问道。
“他根本没有疯,只是去找一个理由下台。”
老校长应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慕阳大惊而问。
“我听桐地的村民说的。”
老校长颇为欣慰地叹出一口气。
这一日的早上,香兰突然来到学校找赵慕阳,她满脸愧意地拉住赵慕阳说着什么。这时的赵慕阳,尽管岁月早已褪掉她些许圆润,然而天生丽质所固有的楚楚动人,依旧如同夏日青草疯长似的,让一地弥留的青春存活在她的脸颊。
赵慕阳听罢,只是默默地站着,听着,始终是毫无言语。
这时,赵慕阳的女儿青凤刚好路过两人的身旁,对于香兰刚才的一番话语,她已听得清清楚楚。青凤并未说什么,她只顾黑着脸低头走开。赵慕阳似乎已从中察觉到什么,于是急忙尾随青凤而去。
“青凤,你去哪里?”
早饭过后,赵慕阳看见青凤戴起草帽准备出门,她大步追出来问一句。
“割草。”
青凤应道。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赵慕阳沉默一会,轻声问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里管得了。只是我的阿爸尸骨未寒,你却有心思去谈婚论嫁,这让我感到特别恶心而已。”
青凤言罢,愤愤地滴下几颗豆大般的眼泪。
赵慕阳闻言,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她知道,孩子就是野外的花草,种在哪里亲哪里。在这个过程之中,生活会把浓浓的情感注入他们壮阔与纯洁的心灵,转而化为稠稠的亲情,让血浓于水的谎言无法渗进。
婚姻也是如此,相濡以沫,披星戴月,只要不是狼心狗肺的结合,它就该求同存异,历久弥坚。
“青凤,请你放心,阿妈今后每做一件事情,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
赵慕阳急忙回过身去,然后嘤嘤地哭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