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从边陲水库功成而归,已是在年底的时候。
一场骤降的牛毛细雨,将他由匆忙脚步而撩起的浮尘,静静地掩杀干净。不管是远望还是近看,大地与天空都是一片灰蒙,此间唯有左右摇摆的冷风,能清楚地分辨出季节的南北西东。
“兰英,已快到春节,我们该好好准备一下。”
“这样的年月,谁还有心思去过年?可能你在外面有所不知,今年我们这一带地区的秋粮几乎是颗粒无收。”
“这肯定又将是一场大饥荒。”
“真的是应了老祖宗的一句话,灾年多怪事。前两日,江建楷走完他的百年风雨,可是他在临时之前竟然一直在笑。”
“他笑什么?”
“他是在庆幸自己的早死,如若不是得到上苍的眷顾,他觉得自己肯定又会在这一场汹涌的饥荒中受苦。其实,我们这些薄如蝉翼的生命,确实经不起生活无休止的折磨。”
“他的一生,是一部饱含血泪的农门历史。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幸存者而言,前方纵使有再多苦难,我们都要迎着阳光生长。眼下的年关将至,我们不但要过,还要好好地过。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祖根文化,我们不能去遗忘它。”
夜色在江声与万兰英的言来语去中,渐渐地挂满世人的眼帘。
尘世纵有再多苦难,它也是无法抵挡时间的汩汩前行;悲剧纵有再多眼泪,它也是不能阻止欢乐的来临。
时间一走,已是次年,桐地的初夏是一个迷人的时候。村前村后的苦楝树都开出淡紫色的花儿,清风吹过,幽香无比。苦楝树长得异常高大,枝桠嶙峋,树杆上布满沟沟壑壑,像苍龙一样耐人寻味。
大自然的这些姿态,完全不是天灾与悲剧可以理解的美好。
“到九月,该让小左去上学了。”
江声望住日渐长高的江小左,静静地对万兰英道出一句。
“在这种艰难的年月,不知学校还会不会继续办学?”
万兰英忧心忡忡地应道。
“困难不能成为阻挡时代前行的理由,而我们只要还存活在世,就不能坐而待毙。”
江声在应出这一句之时,他的脑海早已浮现出香兰的身影。
历经磨难的香兰,虽然与他年纪相仿,然而由于香兰早婚,此时她的三个孩子已在尘世的忽视中慢慢地长大起来。年逾二十的胡宝,他幸运地回到桐地的学校里当老师。
香兰的小女儿名叫青蓝,长得格外瘦小。她在一头枯黄的头发下,隐藏着一双时刻闪烁着古灵精怪的眼睛。与她姐姐青白的美艳与文静不同的是,青蓝生就一副男孩子的性格,玩起来很疯,连多高的树木都敢爬。她还经常爬上苦楝树的枝头,垫高脚尖,在四五月的清风中,摘下满地花朵。
“一个女孩子,野得跟山里猴子一样。”
香兰向来不喜欢青蓝,每次见面都会开口骂她。
“你光知道骂人。”
青蓝听罢,很不高兴。她的两片薄嘴唇,像风中的花瓣一样,抖动几下马上撅起来。
“打得少,所以顶嘴就快,知道吗?”
香兰应道。
到江声在九月将江小左送进学校,青蓝早已上小学的高年级。一日,青蓝忽然收到一条纸条,上面描有孙悟空的画像。青蓝看罢一直不吱声,待到下课后,她穿过几张破烂的桌椅,来到一个男生的面前,动手便开撕。
“我看你还敢不敢大胆妄为!”
青蓝显得格外地愤怒。
察觉到动静的班主任杨晓霞,她刚好正在教室的门口生火煮饭。长得五大三粗的她急忙走进教室,看见一个男生满脸伤痕,于是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猫抓的。”
男生哭丧着脸应道。
“哪里有猫?”
“厕所里。”
“你跟它抢老鼠了?”
“以后谁还敢打架,先过来试试我。”
杨晓霞满脸怒气地吼出一声,同时用肥大的手掌使劲地拍打着讲桌。
桐地的学校,原先是一户地主人家的大宅院。它有一扇镶满铜钉的大木门,里面有很多回廊和天井。在每一处天井的空地上,都长满高大的凤凰树与娇小的美人蕉。
九月之后的桐地,在高高的天空中,因为晴朗,于是飘满姿态各异的云朵。江小左每天早上都是五点起床,与青蓝等村中伙伴一起淌过村前的巴河,再穿过一片连绵的田野来到学校。到六点,双眉花白的老校长会颤悠悠地打开漆红的校门。
秋天的晨鸟,最喜欢落在凤凰树的枝头上歌唱。它们纷繁的喧哗融合着读书声,飘出围墙,一浪高过一浪。
到七点,一群住在校外的老师赶回来上课,他们从田间匆匆地赶来,然后回到宿舍拿出课本,走进教室开始上课。到上午九点半,学校放学了,学生们挎起书包回到桐地。到下午一点半,他们又从村口成群出发上学,直到傍晚回来。
如若遇到圩日,一些拥有手艺的男老师会在上午放学后,急匆匆地挑起一些货物,赶到学校附近的市场上去摆卖。
为青蓝这个班级授课的老师,正好是胡宝。一日,青蓝发现自己的同桌经常往地上吐牙血,她每次吐完都会用脚拂些尘土将血迹掩埋起来。于是她故作惊讶地大喊一声:“哇!地上好多血。”
“上课嚷什么?”
胡宝问道。
“她来好事了。”
青蓝大笑而道。
“你什么都懂,是吧?”
向来内敛怕事的胡宝,竟然如同一头狮子似的朝青蓝扑过去,然后不由分说地劈头盖脸地刮她一巴。
“你可是我的阿哥!”
青蓝气急败坏地吼出一声。
“你就算是我的阿妈,我也照打!”
胡宝挥袖而去。
望住胡宝远去的身影,青蓝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个世界是那么的陌生。而所谓的亲情,也只不过是一把你情我愿且虚无缥缈的烟火。于是,她向来坚强而干涸的眼眶,在这一个爽朗的秋季,落下一场潇潇的雨水。
“阿哥变了,变得让人感到不可理喻。”
青蓝回到家中,忍不住向香兰哭诉起来。
“这一次,你无意捅到的正是他的痛苦与我的烦恼。你要理解他,他也不容易!”
香兰闻言,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静静地淌下一脸滚烫的泪水。
成年后的胡宝,身材中等,在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他在回到桐地当老师的第一年,便跟同校的一个女同事好上。后来,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同事,在一个初秋的夜晚突然血崩而亡。
在女同事死后,胡宝曾经常去的那一间宿舍,只是留下一扇紧锁而让人感到恐慌的木门。时间一长,院内疯长的草木便把门洞掩映得青翠和落寂。
倍受打击的胡宝,忽然开始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他似乎是在为某世界的某一个人在过生活。每次来上课,他都会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于是,孩子们在他温文尔雅的面前,都会自觉与不自觉地收起一切来自农村而又早已在各自灵魂里发酵多年的粗俗,尽量闭紧嘴巴,尽量微笑着,听他侃侃而谈,看他随意摆动。
每年的初秋,胡宝都会从裤腰上解下一把钥匙,静静地打开那一间宿舍的木门。他走进去,长时间都不出来。直到夜幕降临,宿舍的门洞中会飘出几缕烛光,纠缠着院里婆娑的秋叶,一起在晚风中摇曳。每当这时,学校的廊道上都会变得根外清肃。
“胡老师,你应该早点走出悲伤,再找一个好女孩。”
一日,杨晓霞找到胡宝,她开门见山地道出一句。
“不好找。”
胡宝应道。
“我有个亲戚在邻镇教书,我给你们搭一搭线?”
杨晓霞趁热打铁地补上一句。
“我目前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一旦勉强,肯定会委屈人家。”
胡宝摇头应道。
“你扭捏什么?”生来急躁的杨晓霞,忽然不耐烦地丢下一句,“事情这么定,我安排你们见一见面。”
杨晓霞的亲戚名叫秋临,尽管她是一个早已三十出头的女人,然而她面容姣好,长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与胡宝见面的地方是在杨晓霞的宿舍,午饭后,粗中带细的杨晓霞故意出去买东西,于是留他们在房中单独相处。
香兰在事前闻知杨晓霞有此好意,她不禁感动地泪落幡然。到胡宝与秋临约定见面的这一天,她快步走进江声的家中,拉住万兰英嘤嘤而哭。
“香兰,你不必担心,胡宝一定能回到现实中。”
万兰英安慰她。
“我苦了一辈子,直到如今,我也仅存这么一点烦恼与这么一点希望,我真心祈求上天能开眼眷顾我!”
香兰无助的哀鸣,突然让江声的心情感到格外地沉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