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辰,在升起与降落之间,燃烧的都是时间。作为尘世中平凡得如同蝼蚁一般的人们,只能在春去秋来的呼啸或呜咽的股掌上,尽情地挥洒他们的喜怒哀乐。
老去,将生命烧成灰烬,然后如同江周氏之辈,静静地归于尘土。生长,把蓬勃堆满天空,接着就像江声一样,渐渐地养大理想。
这是时间不容改动的铁律,除非时光倒流,让尘世再度回归到荒芜。
在江周氏死后,江家大宅院开始慢慢地出现裂痕,江廷光纵使心有不甘地总想力挽狂澜,然而时代高高抬起与大步迈开的脚步,安能是他能够阻挡的?
到第二年的深秋,桐地的天空飘满云朵。
一日,心力憔悴的江廷光,站在村道上仰脸望住天空,他感觉这些云朵在悠长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孤单与无助。于是,他独自走出村落,一路往北来到江建龙的坟前,默默地淌出一滩眼泪。
“阿爸,再过几日,巴河两岸的水稻将到收割之时,那一片黄澄澄的稻谷,如同金子一般耀眼。我记得你还在世的时候,这些稻谷能把我们江家的粮仓堆满。可是如今,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所有的田地与水稻都已分到村民们的手中,年月留给我们江家的只能是无限的殇情。”
一把清冽的鼻涕从江廷光的脸上垂下来,他慢慢地伸出粗造而颤抖的手掌抹过去,可是由于悲怆的哭泣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一道鼻涕竟然能从他五指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出来,然后躲在风中不停地抽搐。
“大伯,你原来在这里。”
忽然,从远处的山边上传来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
江廷光急忙抬眼朝来人的方向望去,只见江声正从长满纤细而苍茫秋草的开阔地上,一步紧接一步地走过来。这一片开阔地,以一种充满美感的弧度自上而下地延展出去,其间没有一株高大的灌木,唯有一抹静美而高远的天空,把他蓬勃的身影与饱含诗意的秋草,装饰地格外空灵。
“有事吗?”
江廷光惊愕地问一声,他的脸上除却惊愕,还夹杂着些许尴尬的神色。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想和你坐坐。因为刚才我听村中之人说,你一路往北走,于是我料定你会到这里来。”
江声轻描淡写地应道。
“你不必顾及我的颜面,我们江家如今面临何种困境,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江廷光开口道。
“大伯,时代在改变,致使曾经的拥有与现在的失去,在你的心中已堆积成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我们江家在未来要何去何从,这不是简单地只靠人事就能左右的事情。时代的改变是一道汹涌的狂流,它容不得我们在其间不断地矫情。况且,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改变也不一定是坏事。”
江声意味深长地应道。
“难道你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江家,一路丧败下去?”
江廷光冷冷地甩出一句。
“古人言,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旺。兴衰更迭,是历史固有的规律。如今,对于我们江家而言,首先要适应时代的发展,才能有望谋划下一步的发展。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因而你应该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不能因为内心的不甘,而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白白地葬送我们应有的斗志。”
江声开口而道。
“我如若不想分家,你可有办法?”
江廷光神情悲伤地望住江声。
“大伯,我明白你的苦衷。虽说我已年近三十,但我的翅膀还是过于稚嫩,天空对于我来说,始终都是一片遥不可及的辽渺。因而,我何尝不想继续生活在大家庭中,一直得到祖荫的庇护?”
江声道罢,泪水禁不住萧萧而下。
到十月末,在三五场牛毛细雨过后,天气慢慢地冷起来。这一种秋之将退而冬之欲来的时节,把桐地的面貌升华得格外妖娆。
这一日,江廷光面无表情地站在江家大宅院的廊道上,看着家人在堂屋之中忙来忙去。在这些人中,有部分人如同江廷光一样,正在黯然神伤,也有部分人的脸上却露出一种异常微妙的笑容。
江李氏特意穿上一件崭新的衣服,然后迈开轻巧的双腿,如同在一朵秋云上舞蹈似的,所有的欢愉在动静之间幻如流水。她叫来江德,帮忙核算已分到的家产。而其他三个房头的女人们也未曾闲下来,她们一边兴冲冲地往自己的房中搬东西,一边大声地呼儿唤女,如同一幕喧嚣的集市。
“都是一群没出息的东西!瓜分老祖宗的家产,都能如此兴奋?”
江廷光扬起浓眉,狠狠地往地上甩出一口吐沫。
入夜后,又是一场秋雨,把大地变得冰凉通彻。这一种冰凉似乎会漫延,它先是长出许多条手脚,从墙根一直爬上江家大宅院的窗棂,然后进入到所有的房间中,把床上薄薄的棉被揉得凉丝丝而湿漉漉。
在东厢的房中,江李氏饶有兴致地搂住江廷光,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你们今天确实有点过分,我实在看不过去,于是干脆懒得说你们。”
“怎么?”
“你们为什么没有将家产平均分开?”
“是江声找你抱怨?”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我看到兰英的眼眶红红的,估计她一定会心里难以平衡。”
“她凭什么不平衡?对于如何分配老祖宗留下来的家产,我已跟三房与四房商量过,江声只是孙字辈的后人,他根本不可能跟子字辈平起平坐。”
“我不管他是孙字辈的,还是子字辈的,总之他就应该拿到他的阿爸名份上的家产。”
江廷光甚为不满地跳起来,开口咆哮一声。
“你有本事,自己去跟其他房头的人说。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可以让她们把吞进肚子的肥肉,完好无缺地给你吐出来!”
江李氏气呼呼地翻过身去,再也没有搭理江廷光。
“你真的以为,我会容忍你们在江家如此胡作非为?在白天之时,我只是想静静地看一看你们究竟会不会迈出一些丑陋的行径。”江廷光道罢摔门而去,他一路来到廊道与堂屋的交界处大声地喊起来,“各房都给我听清楚,在明日中午之前,你们都给我把多要的家产分毫不差地退回来,否则别怪不客气。”
“你们大房要干什么,难道想独自霸占家产?”
三房的江林氏闻言,如同触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她一边用手击打着墙壁,一边破口应道。
“你真的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看来你的良心真的已喂狗!”
江廷光厉声骂道。
桐地的夜,在这一声喧哗过后,顿时安静得如同村前的巴河。在一阵北风过后,时间已悄然远走,唯有渐而变得厚重的潇潇雨落,还在一如既往地封锁着大地。
次日的晌午,天气开始晴朗起来,有一只落单的小鸟披起潮湿的羽毛,停在淡淡的阳光中晾开早已换上的秋装。还有一条年老的母狗,它迈开小长腿,在多情的土地上悄悄地写上属于自己的诗行。
“看来,人生只是一场秋雨,却不是一只可以在雨后停歇的飞鸟。”
纵使阳光已将大地描摹得富丽堂皇,然而江声的脸上依旧挂满阴郁。悠长的村道,已在他的步履下渐渐地蜿蜒而开,如同时光的消逝,他每叹息一声,距离便遥远一段。
“江声,你快回来,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忽然,万兰英从村道的后面快步追过来。
“什么事?”
江声问道。
“刚才,其他房头的人已把很多东西退给我们。”
万兰英激动地应道。
“很多东西?人在利益的面前,自私便会露出狰狞的面目。”
江声漠不关心地苦笑起来,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慢慢向前走去。
“你要,还是不要?”
万兰英目睹此番情景,不禁心生一股怨气,她气呼呼地甩出一句。
“要,为什么不要!”
江声停住脚步,语气坚定地应道。
到傍晚时分,从江家大宅院之中静静地飘起五道炊烟,这在以前肯定是一件不容易看到的景象,除非是家中迎来天大的喜事,才会出现多人生火,众人炒菜的场面。
“大伯,怎么你在煮饭,伯母呢?”
江声惊讶地问道。
“她已病倒,如今正在躺在床上。”
江廷光连忙抬手拍去身上的灰烬,然后露出一脸尴尬的笑容。
“大伯,你不用操心,我让兰英多煮一些则可。你快去休息,这些事情不适合你干。”
江声不由分说地把江廷光拉出来,两人言来语去地往堂屋之中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