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改是岁月的专长,尽管方式尖锐,但尘世不断纷然崩塌的现实,终归要让岁月出面,挥手掩埋一切层出不穷的过往。
到来年的四月,江周氏忽然病倒下来。江廷光与江声每日都出去访医找药,然而还是无法将她的病情控制住。她如同一幅陈年的字画,在年岁的流逝中,渐渐显露出一地枯黄。
一日,天气尚好,江周氏把江廷光叫到房中。
“廷光,我的大限已至,劫数难逃。你身为江家长子,在我死之后,你要担起你该当的责任。一个国家需要舵手,一个家族同样也需要。”
江周氏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
“阿妈,如今时代已变,对于我们这一种大家庭来说,未来之路存在太多变数。我担心江家数十年的声望,有朝一日会毁在我的手中。”
江廷光忧心忡忡地应道。
“生活对于每一人来说,都是一次摸着石头过河的涉险,我们不能因为担子轻而放松警惕,更不能因为担子重而选择逃避。”
江周氏开口缓缓而道,只见她的脸色绯红,仿似正好有一道夕照已开始在她的身体内翻滚如潮。江廷光仔细地端详江周氏一番,他感觉尘世留给她的时光,已少得如同绝望过后刚刚长出的向往。
“阿妈,我们江家能有今日,多年来一直离不开你的里外把持。如今,天塌在即,早已让我变得六神无主。虽说我是年近六旬之人,但惯于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从此要我站出来面对苍茫的人生,如何不让我感到惶恐!”
江廷光开口嚎啕大哭起来。
“哪一个家庭与哪一对母子,都需要经历这一个过程。新老交替与薪火相传,是天地赋予人生的一项重任。数十年风雨,转瞬即逝,眼看我远行在即,我还想留一句话给你。”
江周氏的眼中闪出一道久违的光泽。
“阿妈,你请说。”
江廷光俯身于江周氏的耳边,轻声而道。
“廷光,在为人与处世方面,你要懂得有样学样,无样则看世上。”
江周氏道罢,渐渐地昏睡过去。
入夜后,一场春末的大雨,将桐地雄浑的大地全部浸泡在一片茫然之中。一道雷声刚罢,江周氏已在家人的注视下,安详地离开这一方尘世。
同样浸泡在一片哀鸣声中的江家大宅院,到处只是闪动起几盏或暗或明的灯光。
“江声,你快去想想办法。”
江廷光忍住悲伤,回头对早已经哭成泪人的江声道出一句。
“如今,不巧遇上破除封建旧习的社会潮流,各地的棺材铺与做法事的道士,都已全部被关停或捉走。今夜,纵使你让江声出门去想办法,我看到头来也是徒劳。”
江廷源应道。
“死者为大,难道我们只用一张凉席卷起老太太,然后渺无声息地抬到山上埋掉作罢?”
江廷光气呼呼地甩他一句。
“现实虽如此残酷,但办法总会比困难多。依我看,大家不必惧惮什么社会潮流,干脆放开手脚,按照我们桐地原有的习俗来为老太太送一程。”
江声开口道。
“政策这东西,可真可假,万一我们撞到枪口上去,那肯定完蛋。在桐地一带,尤其是胡山彪多年来都在以我们江家为敌,如今老太太过世的消息,不用等到天亮便会传到他的耳中。你试想一下,他能心甘情愿地静坐在一旁,看我们江家在桐地一带演一出独无仅有的大戏吗?”
江廷奎不无担心地应道。
“明知不可为也要为,这就是我的态度!”
江声不由分说地甩他一句。
“这哪里是态度,这分明是找死!”
江廷奎气呼呼地走开。
天色刚刚开始亮起,雨水忽然已停住。
在江家大宅院的屋檐上,万千颗藕断丝连的水滴,如同千万个离人的泪珠。而在江家大宅院苍茫的屋外,到处静得只剩下一片大地呼呼的喘息声。
眼前的时光稍稍一走,于是日头早早地出来,静静地挂在天空中。然后,它满怀深情地为桐地的村落与枝头,镀上一层明亮的色彩。
“老太太在哪里?”
江声刚刚迈出门槛,只见大宅院的门前早已涌来一众村民。他们神情悲伤,人人泪落纷然。
“在堂屋之中。”
“我们想进去上一炷香。”
“你们都是有心人。”
“如今,桐地人畜兴旺,万象更新,一切都有赖于老太太当年的大恩泽。在当年饥荒来袭之际,如若不是她有一副菩萨心肠,恐怕我们这些人早已死在劫难的狂潮之中。”
在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年逾九旬的江建楷,他由两个年轻人扶着,一直在悄然垂泪。江声目睹此番感人的场景,也不禁哀恸动容起来。于是,他的喉咙开始在不断地收紧,以致满眼丰盈的泪水,随即潸然而下。
到傍晚时分,一道迷人的彩虹突兀地挂在桐地的天边。
“你看,老太太的死,让天地也动容。”
有村民惊呼起来。
“好人终有好报,她一生与人为善,积下无数的功德。故而,在时近出山之时,上天特意架设天梯,请她上去享福。”
有村民开口应道,他的眼中流荡出一地无比羡慕的神色。
“看来,你们这些人的胆子实在是太大,竟敢在朗朗乾坤与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不顾政府的三声五令,一意孤行地做着违法的事情。”
忽然,从江家大宅院的外面,传来一阵狂放的冷笑声。
“依我看,那一道彩虹根本不是什么天梯,而是阴曹地府中的那一座奈何桥。”
胡山彪得意地附和道。
“你赶紧出去看看,胡山彪带一伙正在门前叫骂。”
江廷光的脸色显得格外严峻,他急忙朝江声吩咐一声。
“我担心的事情,果真到来。可惜你们之前不肯听从我的劝告,看来如今一切为时已晚。”
从江廷奎慌张的眼眸中,闪出一道充满埋怨的光芒。
“五叔,我不明白你在害怕什么?”
江声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望住江廷奎。江廷奎一时无语以对,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一株长在青石板上的竹木一样,每一阵清风过来,都让他感到格外不自在。
“我到想看看,胡山彪今日又已长出什么能耐。”
江声随手从廊道上操起一根短棒,藏于身后,然后冷笑而去。
“田队长,他就是目中无人与不可一世的江声。你看他走路的样子,根本不把你放在眼中。”
胡山彪抬眼看到江声低头不语地走过来,这让他感到根外得意。
“在我从部队转业过来桐地工作之前,我已听说过他,但一直未曾谋面。”
田队长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黝黑壮实,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掩映在一条高隆的鼻梁深处,如同两汪千年都不会不干涸的水潭。
这时,江声早已走到他们的面前。胡山彪本想随着田队长的话语,再开口辱骂江声几句,谁知江声忽然抡起短棒,二话不说地朝胡山彪的身上劈过去。
“江声,你要干什么?”
田队长怯怯地往一旁退去。
“我今日要为民除害。”
江声暴跳如雷,飞身一脚踹倒胡山彪,然后抡起短棒狠狠地砸在他的腿脚处。只听见在一声惨叫过后,胡山彪那一条与他一起造孽多年的腿脚,赫然报废在江声熊熊腾起的怒火之中。
“田队长,你快来救命,他是想杀人灭口!”
慌张异常的胡山彪,早已忘却伤痛,他匍匐在地,显得无比窝囊与狼狈。
“田队长,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也不管你是如何看待我今日的行为,但我只想告诉你,一副棺材与一口土坑、一片肃穆与一声哀鸣,对于一个逝者而言,这仅仅是她本应得到的一份尊重与尊严。人生在世,我安能容忍得下胡山彪此等猪狗般的聒噪。”
江声咆哮一声,转身大步走会大宅院中。
月亮从树梢上悄然地出来,把桐地的天地与时空照得惨惨淡淡。脸带悲戚的江廷光,早已在江廷汉与江廷奎的帮助下,用一口薄木棺材将江周氏装殓起来。
“老太太出山,仙人带路,鬼魔让道。”
随着村中老人的一声长啸,送葬的队伍抬起棺材徐徐朝村后走去。
一路上,江建楷浓霜一般的白发,被晚风悉数掀起,散成一片淡淡的哀伤。这哀伤,犹如这一晚的月光,凄凉如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