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是桐地一带最美好的季节之一。因为在冷冬,总会有霏霏的雨水把整个季节中的干燥与偶尔的炎热驱除干净,然后让水灵灵的冰凉彻底安顿下来,养肥世人对早春的向往。
“只要天空飘起雨丝,时间会过得特别快。感觉才刚刚起床不久,转眼已黄昏时分。”
江声望住灰濛濛的天色,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新的生活如同一张泼满颜色的油布,活生生地舒展在他的面前。在这一张延绵而充满未知的油布上,新的希望也是新的挑战。虽然十来年的时光,早已把无边的尘风修炼成江声的阅历,然而他对于未来的设想与安排,还是如同山前的雨点一样扑朔迷离。
“这一种阴雨天气,赶狗都不出门,一直闲在家中,时间自然过得快。”
万兰英应道。
“你以为桐地的狗很笨?”
江声笑道。
“听你的意思,只有我娘家铁山村的狗才笨?”
万兰英冷冷地回应一句。
“我哪敢去指责你铁山村的狗,除非我今晚不指望在家中吃饭,也不指望能上床睡觉,我才去傻乎乎地指责它。这一种付出与收获根本不成正比的事情,我会去做吗?”
江声抬眼望住万兰英,把眼睛笑成一条直线。按他的设想,一向不苟言笑的万兰英,肯定会张嘴扬起一阵暴风雨,把他的言语与嬉笑纷然地击碎在地上。
“不过,我还真的蛮讨厌我娘家的狗。”
万兰英随手抚摸起小腿处的伤疤,若无其事地应道。
晚饭过后,潮湿而阴冷的风雨又把桐地笼罩起来,让这一方古朴而充满生机的土地,在三五条狗与两三个孩童的动静声中,嘤嘤而哭。这一片富足的时光,在眼前黑夜的流逝中,一去不可收拾,直到走到腊月年底。
“江德的婚期已快到,我们应该把各房都约过来,一起商量一下。”
一日,已多时不见的阳光终于挤破冷冬的封锁,开始蹒跚而来,把江廷光身上的霉味全部绞杀在季节变换的十字路口。江德的成亲,对他来说是一项了不起的大事,在这一道前所未有的喜悦面前,他的欢愉不是用一个喜上眉梢便能表达出来的。
“大家分开过生活已有一段时间,你此时再扬起热脸朝他们凑过去,我担心你在最后贴到的只是冷屁股。要不我们这样,自己先把事情定下来,到婚期已到再去通知他们。”
江李氏开口道。
“本来就是一家人,你为何非要用一套套的理由,把它说成不是一家人?”
江廷光大为反感地质问一声。
“你向来喜欢以大哥自诩,处处要为这一个家着想,可是在事实上你谁都指挥不动,而且你什么都做不到。”
江李氏犀利的言语,如同一把尖刀似的,插进江廷光的心窝中。
“我们在现实的面前,不管有多少无能与无奈,只要尽力而为,便能无愧于心。江家大宅院能历经数十年的风雨延绵至今,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家人的血肉相连与不离不弃。我如今坦诚地告诉你,世态艰辛不可怕,唯有人情冷薄让我无所适从。”
江廷光闻言,不禁摔门而去。
向来习惯以和为贵的江廷光,在此事的处理上却展露出前所没有的强硬,他不顾江李氏的反对,利用一个星月晴朗的晚上把各房的召集在堂屋之中,商量起江德的婚事。
“大伯约我们过来,用意不在于商量江德的事情。他作为过来人,早已为不少人操办过婚事,不可能会存在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的变故。”
江声附在万兰英的耳边,轻声而道。
“他有何用意?”
万兰英诧异地望住江声。
“他是想让大家知道,江家大宅院并未湮灭在时代的发展狂潮中,它只是更换一种存在的方式,来将往昔的生活延续下去。大伯敦厚虔诚,对祖上的传统,有着接近迂腐的笃行。”
江声由衷地露出一脸微笑。
时间于分秒之间过去,在江家大宅院堂屋之中的这一幕久违而温馨的场景,自从在江周氏死后,江家众人已很少能如同今日一样坐在一起,或是相互抽水烟,或是漫无边际地聊天,也或是风卷残云地说教与指责。
到来年的三月,江德在一群低飞高翔的燕子的陪伴下,从桐地北面的山区娶回一个俊俏的女人。这一个女人除却模样动人之外,她还有一个如诗似画的名字,叫白蓝。
“你看,白蓝是不是比兰英漂亮?”
江李氏肆无忌惮地当众炫耀起来。
“漂亮能当饭吃?”
江廷汉冷冷地应道。
“难道是我冒犯了你?”
江李氏大为扫兴地质问一句。
“时代已不同,我劝你还是收一收以往的那一副泼妇尊容。”
江林氏眼看江廷汉受到江李氏的攻击,她即刻挺身而出,尽情地舒展属于她身体的高宽肥大,然后用眼皮吊起两缕在往昔难得一见的轻蔑,冷冷地站在江李氏的面前。
“你是在挑衅我?看来,你的翅膀已长硬了不少。”
江李氏看到她的神情,感觉如同刚刚吞下一只苍蝇似的恶心不已。她从椅子上跳起来,与江林氏怒目相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大宅院的大门处走过来一条身影。江声急忙回头望过去,只见江廷源慢悠悠地朝堂屋走来。
“五叔,你来得正是时候。”江声不禁暗自庆幸一句,他那一堆早已提到嗓子眼的担心,顿时可以落地成尘,转而化为乌有。
“你们要脸不?难怪我刚才在进门之时,看到屋脊上所有的麻雀都涨红着脸,扑朴地飞走。”
江廷源气呼呼地道出一句。
“廷源,我警告你,说话可不能没大没小!”
江林氏回应道。
“你若真的能知道什么是大小,自然能知道什么叫廉耻。我看你们就是两头外来的怪物,想把江家大宅院搞得乌烟瘴气才肯善罢甘休。我也警告你们,不要以为我大哥与三哥都是软骨头,你们就想在江家大宅院之中兴风作浪与为所欲为。凡事都要有度,你们若敢再如此无休止折腾下去,小心我的巴掌翻脸不认人。”
江廷源骂道。
江李氏看到江廷源这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势,同时想到他在平时惯有的暴躁行为,只好灰溜溜地转身离去。江林氏本来还想说两句什么,但她看见江李氏已消失在廊道的尽头,也只好默默地走开。
到晚上,万兰英躺在床上迟迟无法睡去。她侧过身,发现一言不发的江声也在睁着眼睛,于是她开口道:“大宅院的生活,早已变味,我们若再这样过下去,迟早不被骂死,也会被吵死。”
“你有什么想法?”
江声问道。
“我能有什么想法?”
万兰英无奈地反问一句。
“要不,我们到大宅院的后面,建两间房住?”
江声开口跟万兰英商量起来。
“好是好,可是大宅院的后面是一座山头,听说在以前还是老虎住过的地方,到处都布满石头与长满参天大树,想要在那里建房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说,我们哪里有钱?”
万兰英不禁叹出一口气。
“建房子的钱,我来想一想办法。至于我为何非要到这一座山头上建房,可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风水,但据我对整片桐地的山脉与河流走势的观察来判断,大宅院后面山头的一处平台,正是龙气集聚的地方。你看,我们的后山来龙正猛,左青龙与右白虎在深情相拥,而且前方的巴河环腰而过,还有巴河对岸的沙岗村舒展延绵,正可作为案台。”
江声滔滔不绝地道出一番话。
万兰英早已沉醉在江声为她与为这一个家所描绘出来的蓝图之中,于是从她的眼中闪烁出一股充满憧憬的光泽。而这一道光泽,竟然会比煤油的光斑还耀眼,足可把眼前的夜幕逼到黎明的边缘。
次日,江廷光看见江声在大宅院的廊道上磨刀,他上前开口道:“要挑一些老竹子来砍,到时破出来的竹篾才够韧劲。另外,在编箩筐的之时,我可以教你几个技巧。”
“大伯,我是想到大宅院的后山去砍树,建两间房子。”
江声站起来小声地应道。
“为何你们这些人,总喜欢痴人说梦与异想天开!好好的大家庭生活不过,好好的大宅院房子不住,非要搬出去等死吗?”
江廷光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江声理解江廷光的心情,于是他低头不敢言语。眼看周边的空气正要凝结,万兰英忽然抱着江小左出现在廊道的一头,她轻轻地道一句:“大伯,若真的要死,我宁愿死在后山上。”
江廷光与江声闻言,顿时潸然泪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