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分钟后,罗濒才从楼道的另一头回来,他的刘海和鬓角已经全湿了,脸色比起刚才也没好到哪去,回来的时候他一直扶着墙壁,脚步摇摇晃晃,简直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似的。好在他没有。罗濒走过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刚才没出事吧”,司空茂点了点头。之后两个人半晌相对无言,在这个过程中三楼东侧的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经过,又过了两分钟左右,他听见远远的,从学校的门口似乎传来了警车鸣笛的声音。
“来……了?还挺快的……”
司空茂朝楼道的窗口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没看见。校门的方向被一座老师们的办公楼挡住了。
罗濒没有回答。黑发少年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涣散地瞪着地面,感觉这家伙的意识好像真的已经有点不清楚了。
9月1日中午12点42分,上到教学楼三楼来的不光是警察,当然还有一批远远地跟在后面想看看出了什么事的,还没有离校的学生和老师。当然,很快他们这些“闲杂人等”就被疏散了。现场被黄线围了起来,作为目击证人的司空茂和罗濒被一个警察单独带到了一边,那个看起来好像还不到三十岁,留着稍长点的平头,戴眼镜的男警察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大概是尸体什么时候发现的,现场有没有破坏之类,罗濒倒是抢先承认了自己冲进了现场想要救人这件事,那个警察听完之后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又问司空茂:“你呢?”
司空茂犹豫了不到半秒钟,就回答:“破坏了,门是我开的。尸体原来可能是靠在门上的,但如果我没去推门,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尸体……”
警察看着他的眼神仍然很奇怪:“这个教室一直是空的吗?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今天社团活动,来空教室借个桌子。”
司空茂条件反射地就这么回答了。倒不是他自己想撒谎,只是这个理由说到底并不算错,他们的确是谈到了借桌子这个话罗濒才会去推门,再者,如果他原原本本地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事情反而可能会变得更麻烦了。那个警察好像也信了,不知为何似乎有些苦恼地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跟着他的几个同事们进了现场。
但少年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
当然接下来的情节用手指头就能想得到了。警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他们两个的班主任,征求了班主任的意见,要带他和罗濒回派出所里做笔录,还要他们帮忙联系他俩的家长。司空茂没有任何发言权,他只能眼看着班主任站在他面前给他爸打了电话,罗濒那边的情况也跟他一样,不过这会儿唯一的好处是暂时没人管他们了。两个被冷落的目击证人远远地站在现场的边上看着他们忙活,这会司空茂总算找到了机会,偷偷问那个他仍然没想起来到底是谁的“旧识”:“哎小鸟……你该不会不是第一次见尸体了吧?”
出口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就被那个神经兮兮的学姐带着叫他小鸟了。罗濒对这个外号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迅速地避开了视线,用手指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但这否认的语气怎么听都有点此地无银,司空茂转了转眼珠,倒也没直接拆穿他:“但我看你当时真的好冷静哎,正常人见到这个状况肯定都已经吓得腿软了吧,你居然还敢进去看他死没死……”
“没、没那种事。我自己也吓得不轻,不过当时根本没时间想这些,只想赶紧看看他还有救没……”
罗濒笑了一下,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脸颊泛红,不过这会儿他的脸上总算显出了点血色。司空茂说不清什么滋味地点了点头:“但,这句话难道是……如果当时他还有救,你就有自信可以把他救回来的意思?”
“这个嘛……”罗濒犹豫着歪了一下头,“自信倒说不上,但我会尽力试试的。”
“喔,你家难道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医生世家?”
“不是。”
不料对方这次连想都没想就脆生生地否决了。
司空茂一愣,这个回答居然让他一下子有点不能理解——无论怎么想,一个高中生会有这种程度的医学知识和经验都太奇怪了。这种技能不可能是天生的,而我们可都是天朝长大的学生,所有时间肯定都被语数外和各种浅尝辄止的文理综课程填满了。再说,普通的家长就算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当个医生,从中学就开始练习实战好像也太早了点。更何况训练也是需要条件的——这家伙刚刚说过,自己家里没有什么钱,可如果他家没有其他的医生……
他看着罗濒似乎又开始有意避开的眼神,脑海里忽然有幅画面一闪而过。
……不会吧?
难道说他刚刚的否认是——‘那个’意思?
可惜司空茂没机会向他求证了。就在这个时候——在他以为在场的大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他们两个存在了的时候,之前那个曾经问过他们问题的戴眼镜的警察又回来了,之后,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们说:“走吧。”
“走、走哪?”明明脑袋里已经有了答案,少年却还是率先脱口问了出来。
当然,接下来的回答正如他所想:
“门口,等你们家长去。”
从那之后再发生的事,就十分顺理成章了。
总而言之——他就和罗濒一起被那个警察带出了校门,然后分别塞进了两辆警车里。直到最后他也没看到罗濒的父母长的什么样子,在警车后座上坐了约五分钟,最后等来的是铁青着脸打开车门的H省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司城宇。
什么?你问他爸为什么不姓司空?
司空茂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姓司空?他这辈子甚至都还没见过一个姓复姓的活人。
不过司空茂的名字,的确可以说是父母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他还称得上“喜欢”的东西,也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司教授在他身上开的唯一一个玩笑。据说司城宇是在大学念了历史系之后才无意发现自己的名字前两个字连起来居然是一个春秋时期掌管水利的官职延伸出来的复姓,而且不光如此,“司城”还是相较之下稍微更为人知的“司空”这个姓氏的前身。他自己说,从那时候起,就决定给自己将来的孩子取名叫“司空”什么了。当然,从这个名字引发出来的误会也数不胜数,再后来司空茂有时候懒得解释,也会直接让别人叫自己“司空”,反正这样听起来还比较帅。不过这话绝对不能让他老子听见,要不然他回家又得遭受皮肉之苦了。
……哦。跑题了,虽说本来也没有什么正题。
“我妈没来?”司空茂抬眼看了一眼这个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夹克,除了一张死板的脸毫无教授风范,才奔五没多久,发际线就已经退得惨不忍睹的男人,稍有点开心地问了一句——当然,这种开心是绝对不能被人看出来的。
“她在单位赶稿子,走不开,我一个人先过来了。”司城宇对他说完,转头又和旁边的警察说了几句,也坐进了车里。
之后男人问了他几句当时的情况,司空茂把已经跟警察解释过的事情大概又讲了一遍,司城宇倒是象征性地关心了他几句,叫他不用怕,到派出所之后好好配合警察工作,不过在他听来跟没说没有太大区别。到了派出所做笔录的地方,本来他看到的现场状况就没多少,录入全程才用了可能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唯一让他有点在意的是,跟他一起来的那个负责的警察——对,这次还是那个戴眼镜的,从他跟其他人的对话中,司空茂得知这个人似乎是姓洛——他特别问了好几句,有关于“罗濒”这个人的情况。
司空茂倒不是觉得意外……其实换了他他没准也会这么问。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无论过去如何,在他的印象里他俩就是今天才刚刚认识。至于罗濒那股对他毫无缘由地“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犹豫了很久,但到底还是没有告诉洛警官。
等到笔录结束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然而他妈的这个点正好卡在了下午刚刚开学,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得有点不合时宜,司空茂本来抱着点“这回是不是有借口可以不去上学了”的侥幸,不过马上就在司城宇面无表情的一句“你自己回去上课还是我送你”中破灭了。“我自己我自己您莫操心。”司空茂一通点头哈腰,好说歹说送走了司教授。之后他在派出所左顾右盼地找了一会罗濒,不过半天也没看见,他也没再等下去,说不定那家伙比自己出来得还早,现在已经到学校了。
幸运的是,派出所的路边恰巧有直通学校的公交车,更幸运的是居然还有座。上车之后他就挑了个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听着铁皮盒子开动时哐当哐当的声音,感受着窗外不断掠过脸颊的清凉的风,他才意识到,之前刚见尸体那会儿那种懵到全身都有点发麻的感觉,这会几乎已经消失干净了。
周围的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安静地坐着玩手机,没有任何人说话。棒球帽多少还有点用,这一次似乎也没有年轻的小女孩在偷偷看他的脸。
没有人知道我刚刚从警察局里出来。没人知道我半个小时前才刚见到了一具尸体。
司空茂想着。
……哎,我真的半小时时前才刚见到了一具尸体吗?
他眨了眨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努力回忆刚开门时的景象,那感觉在学校时还清晰得像是烙在每一根血管里,可现在,那些画面就像是活生生地被太阳烤得蒸发了,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雾。接着司空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有脸。有人说过绝大多数尸体最可怕也最叫人难忘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表情,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那具尸体的脸。
忽然有股奇怪的类似于失落的感觉涌了上来。少年拍了拍脑袋,立刻把它压了下去。
算了。他把头转向窗外想。
过了一会,他把手机掏出来,从电子书列表里随便点开了一篇推理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