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病。”

当然不止一个人对司空茂说过这句话，少年也从未否认过。他的回应永远只是自豪地做个三指掩面的姿势，高喊一声“名侦探司空茂参上！”，或者冷笑一声戴上耳机。

司空茂的兴趣，甚至可以说目前为止唯一的兴趣，是推理。

该怎么说呢？其实也许他只是普通地喜欢解谜而已。把零零碎碎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整合起来，得出一个叫人意想不到的结论——虽然过程必定非常痛苦，但凡成功，却也必定会是一件让人相当具有成就感的事。在得知“推理小说”这个概念之前，每天他对于生活最大的期待，就是一周两节的奥数课，尤其是其中的各种逻辑推理题。那个时候，他永远都是班级里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但也因此没少招来父母的斥责：“为什么你其他科目的成绩就不能像数学这么好？”

好吧，那暂时不是重点。

但司空茂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数学家。事实上他喜欢的只是解题这个过程，而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和公式，其实对他来说就跟英文字母一样只会具有催眠的性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连数学都开始讨厌了。之后他的成绩虽然没有一落千丈——当然主要是不敢——情绪却一度低迷到了连想到要去上学这件事都觉得痛苦的程度。

那个时候大概是初一。

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司空茂第一次接触了“本格推理小说”。

当时具体的情况他并不怎么想回忆，但总而言之，他学了近十年的数学，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死亡”这种前所未见的“谜题”。推理小说没有枯燥无味的数据与公式，有的只是曲折惊险的故事，顺理成章的谜团，以及自然而然地传遍全身的兴奋与战栗，有时候你甚至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引入真相往往只需要一个跳脱常人的想法，当然，更少不了严密清晰的逻辑思维。

——而恰好那就是他的特长所在。

于是从初中开始，司空茂的空闲时间几乎是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度过的。他翻烂了图书馆里所有能找到的有关“杀人事件”的小说，从那些小说里逐渐得知了一个叫做“侦探”的名词。“侦探”其实不算是个职业，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个代称。侦探可以是警察，作家，记者，老师，甚至学生……但身为侦探的那个人却必定是所有推理小说的主角与灵魂，一切谜团在他们的手下抽丝剥茧，当所有人深陷迷雾之中的时候，侦探永远会突然以一句“犯人就是你”语惊四座，将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作案手法娓娓道来，在所有人惊叹的目光与真凶绝望的表情中，完美地将真相大白于世。

那个时候……在大家的理想全都是老师啊，科学家啊，画家啊宇航员啊的时候，司空茂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大声地说：“我的理想是想当个侦探。”

可即便看过成千上万的推理小说，即便有些时候，他已经可以做到在书中的侦探之前就破解诡计准确地指出凶手，司空茂还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尸体。

是啊？他怎么可能见过？

——直到几秒钟之前。

……不会吧。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司空茂的脑袋里都只有这一个想法。

假的吧？骗人的吧？开玩笑的吧？

从这个角度，他没法看见地上那个人的脸。不知为什么罗濒的声音有点远，他好像已经拨了120，在对那边大声解释着这边的情况，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一句都没进脑子，直接就从另一只耳朵里飘出去了。他想……那我是不是需要拨个110什么的？

于是司空茂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可是他的目光根本没办法从那间教室的门上移开。

红木色但实际是金属材质的班门开着一道约一指宽的缝。那个人的身体——现在他都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被称作“尸体”——从门缝里也只露出手指宽的一条，可光是看着那一点，他就好像已经能看到门内状况的全貌了。

一瞬间有个想法从少年的脑袋里飞了过去。但他立刻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拼命摇晃脑袋，把它从自己的大脑里甩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边的罗濒已经结束了通话，回过身时脸上竟完全没了之前惶然失措的神色，只是布了厚厚的一层阴云，伸手就要直接把门推开。“你……你干吗？”司空茂浑身一震，条件反射地就冲上去挡在了他的前面，罗濒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呆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干什么？……当然是进去看他的情况？”

“你——你这样不会破坏现场吗？！”

“现场算什么啊！万一这个人还活着怎么办？如果他遇害的时间还没超过六分钟，那么救回来的可能性——”

说到这，罗濒突然闭嘴了。直接略过他再一次朝门推去，就好像再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时间一样。司空茂被他推到一边，一时间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啊，这家伙说不定真的还没死呢。而如果他还没死……

他瞪着眼睛，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没死的话——当然就太好了？

然后他站在门边，眼看着罗濒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等门刚一开到能勉强通过他的身体，就迅速地闪了进去。他看着他蹲下来，直接抓起那个男生的手腕，接着又摸了摸他的脖子，两个动作之后，他的脸色就几乎完全变黑了，盯着那男生看了一会之后，竟然直接伸手去翻他的眼皮，过了一会，罗濒才缩回了手，似乎极不情愿地用一根手指沾起了刀刃上的血，在指尖揉了一下，举到鼻翼前闻了闻，脸上露出了异常痛苦的表情。

“这么肆无忌惮地留下指纹，就不怕到时候警察把你列进嫌疑人吗……”

司空茂看着罗濒的动作，有几次都真想这么提醒他，可是他说不出来。接着他才意识到对方此刻的动作流畅得简直不像个正常高中生该有的，刚开始犹豫要不要问他，对方却率先发声问道：“你报警了吗？”

“唔，还没……”

“……报吧。”

看着他的表情，司空茂就大概明白了里面的情况，隐隐地吸了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他已经……”

罗濒没有说话，只是别过了头。他的脸色这会已经青得有点发灰了，五官全都拧在了一起，看起来难受得简直像是在剧毒发作一般。“哦……哦！”这个回答司空茂竟完全不觉得意外，居然也完全没觉得害怕，他的心脏只是跳得更快了，甚至已经跳到了脑袋顶上，像要冲破太阳穴从里面撞出去。他硬生生地把那句“你没事吧”吞了下去，重新举起手机，“110”这三个数字居然拨了两次才拨对，司空茂把手机举到耳边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止了，他明明觉得自己很冷静……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还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下下步又该做什么，可是……

“您好，这里是——”

他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职业化的清脆女声，大脑却一片空白。

我不紧张？明明一点都不紧张？为什么没法呼吸？为什么心脏这么难受？……为什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勒令自己勉强发出声音：“呃您好……公安局是吗，我想报案，这里是……那个，那个什么，七中，呃，市第七中学……我们这里好像发生了凶杀案，有个人，不，有个学生被刀捅了……”

接下来他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楚了。那头的人之后把他说过的几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他只能又答了一遍，那个女警察还安慰了他好几次别紧张，司空茂真想说自己一点都不紧张，他脑子比谁都清楚他就是他妈的说不出话来。最后对方跟他要了联系方式，说警察马上就会赶到，让他们一定要保护好现场什么的，其实司空茂很想告诉她现场已经破坏得一塌糊涂了，但最后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接着，那边的电话“嘟——”地挂断了。

他再回过头的时候，罗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但站这个词好像都不太恰当。他感觉对方几乎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撑在门边上了，得要拼命抓着门框才能勉强站住，那张俊美的脸已经完全呈现出了可怕的灰白色，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已经打湿了衬衫的领子一角。司空茂一下子就慌了，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他：“你、你没事吧……”

而罗濒……在他伸出手的同一时间，就猛地挥开了他的手，同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背躬了下去。

那一瞬间司空茂以为他要吐了，但他居然没有。少年的肩膀颤抖了几秒钟，手稍微从嘴上松开了，接着，他用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看好……”

“什么？”

“看好……现场，别……”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大概也来不及说完了。随即罗濒便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楼道另一头，几秒后，他的身影便在通往楼层卫生间的拐角消失了。司空茂又茫然地对着那个方向看了半天，直到反应过来这里真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才突然像是全身被抽空了力气，膝盖一软，也靠在了背后的墙壁上。

……尸体。

在他背后的，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尸体。

奇怪的是他仍然完全没有觉得害怕。这会乱七八糟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袋里胡乱翻滚，比如说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背后被刺了一刀，那么几乎不可能是自杀的吧？杀他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还有，罗濒是什么人？为什么……这家伙对尸体的反应显然比自己要大得多，可他给他的感觉，好像已经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了？

为什么？

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唯一的回答，只有根本不用回头看，也一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的，那具尸体——这次大概真的是尸体了——那不自然地僵硬扭曲的样子。

司空茂的大脑又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每晚的睡前读物都是描写各种杀人事件的小说，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真切切的尸体。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司空茂甚至就连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目睹一次真正的杀人案。他甚至不知多少次妄想过推开空无一人的屋门时，满地血泊中央散着一堆被肢解的肉块，或者在电梯停在他所在的楼层时，开门的瞬间露出一具悬吊在里面吐着舌头的女尸。他设想过无数次在那个情况下自己会怎么做，无数次被自己的妄想弄得肾上腺素分泌失常，在他的幻想中每一次自己都会相当淡定而利索地打电话报警，然后趁着等警察来的空当在保证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把尸体仔细检查一遍，等到他们慢吞吞地赶过来，便可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冷静地析出一串正常人绝对不会马上注意到的情报。

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

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别说进到现场里面勘察，那“日思夜想”的尸体现在就在他背后的门里，他甚至连一次回头都没有过。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身体无法动弹，根本不听使唤。

为什么？

少年仍然捂着自己仿佛随时都会撞破胸膛的心脏。

这不是害怕。这和别扭没有关系。这里没有别人。而他也不可能傻到连自己的心情都辨别不清的地步。

那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