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茂很冷静。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左右。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
耳鸣还在持续,不过他隐约能够听见男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拉开单元楼的防盗门,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他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努力转动眼球,在地上搜寻起了自己的书包。
书包被远远地甩在门边,不过拉链没有拉开。司城宇竟然没翻他的书包,还亏得他早有准备,把所有的推理小说都扔在了学校,只希望老师别反人类到私自去翻他的东西就行。司空茂咬着牙,撑着沙发的扶手爬起来,他记得去班主任办公室之前他把手机藏在了桌斗里,被司城宇拎回家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顺手就塞进了书包。
“……咳!”
可是才一起来腹背的剧痛就夹成一股涌上胸腔,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撞得他再一次拼命咳嗽起来,越咳嗽还越觉得恶心反胃,为了预防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他迫不得已停在原地缓了半天,感觉稍微舒服点了,才手脚并用着一点点挪到门口,抓起书包,胡乱翻了一通,终于从最底下翻出了自己的手机。
这个点……大课间应该还能赶得上。至少得给罗濒发个短信,告诉他事务所已经暴露的事……
“放学后不要见面了。”
他想了想,发过去了这么一句话。
罗濒的机风一向很好,司空茂给他发的短信,只要不是上课时间都会秒回。发完之后他就握着手机艰难地爬上沙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后,他手中的白色机器嗡嗡地震动了两下。
要不是碍于全身疼得快要散架他真想跳起来。按亮屏幕,果真是知更鸟的回信,上面写着:“好……出什么事了??”
司空茂闭上眼睛吐了长长的一口气。谢天谢地,这家伙应该暂时还没事。
“我没事,”他蜷在沙发上,努力地抑制着指尖的颤动,按动手机屏幕打字,“……但是,对不起,SAS暴露了。这件事我会负责的,你暂时什么都别做,有人找到你的话,就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这是名侦探的命令,不准反抗。”
他想了想,又在结尾加了个“(o゜▽゜)o☆”的颜文字。
可这个瞬间他的鼻子忽然又是一酸。
紧接着,少年的拇指就向上移,按住“删除”键,转眼间屏幕上又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然后呢?告诉他了之后又能怎么办呢?
班主任既然能查到我,就没理由查不到罗濒。不知道这家伙这次的成绩怎么样,如果不尽如人意的话,绝对也会被扣上“都是因为你参加这种非法社团才会影响学习”的帽子吧。这家伙一直都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出了这件事之后他的家人会怎么处置他啊?
……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我这次数学考砸了……只是一次普通的开学考试而已,司城宇应该不会有闲心跑到学校来和池爽交流的吧?如果他不告诉班主任我以前都干过些什么破事……那可能至今为止班主任都不会往侦探游戏的这个方向想,那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吧?
如果不是我解决了美术社的那个案子……江若时可能都不会想到要去建立事务所这件事。
可是?
可是那个案子即便解决了……又有什么用啊?
“呼呼……呼嘿嘿嘿……”一想到这个司空茂就又笑了。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能看穿那个诡计有很大的原因都是巧合,只是因为,只是因为几乎站在完全相同立场上的他,几乎完全能够明白章天羽和乔诗歆在做出那些事情时的心情而已。
这个世界真的好小啊。
还是说……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给他的“报应”呢?
这时候,手机再一次嗡嗡地响了起来,不过声音有些不太一样,他翻过屏幕,竟然是罗濒的来电显示。什么啊,这家伙居然在学校里光明正大地打电话过来了,就真的不怕被老师发现吗。司空茂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然后给他回了一条短信:“我没事。”
他想说你小心。他想说对不起。他想说SAS暴露了你还不知道吗?
他想说别联系了。他想说明天详谈。他想说我想见你,特别想,就现在。
最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会再给老师打电话的。让他查清楚你们那个破事务所都有些什么人,帮忙监督一下,以后,不准你再跟他们联系。”
司城宇临出门之前的那句话再一次在耳边响了起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罗濒的第二条短信:
“你家在哪?”
看到这句话的瞬间司空茂差点就把手机摔了。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你他妈别管我”这六个字他立刻打在了屏幕上,可是怎么也按不下发送键。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时候,罗濒的第三条短信已经来了:“我去你们班问过了,是不是SAS的事被班主任和你爸知道了?”
“……”
司空茂无言以对。
最后,他默默地打了一个“是”字,发了过去。
罗濒给他的回应是几秒钟后的第二个来电。
司空茂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喉咙里却干烫得厉害,像是发烧了一样。不过这一次,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终于朝着接听键按了下去。
“喂……”
“喂司空!司空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家?你爸去上班了吗?”
莫名其妙地,听见对方拼命压低的焦躁声音的一瞬间,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你胆子真大啊,在学校打电话被老师抓住怎么办……”
“已经上课了,我现在在卫生间呢,小点声应该没问题。”知更鸟的声音很警觉,“今天下午都发生什么了?告诉我,我来想想怎么解决。”
真是见鬼了,这个人不这么可靠难道会死吗。
“就是,我爸来学校和班主任串了个气,SAS的事他俩都知道了,我和学姐也都暴露了。”司空茂吸了吸鼻子,“然后我就把罪都顶了,虽然学姐不太配合我,不知道他们最后会信谁。……你和尹绪暂时都没提到。不过,我爸临走前说了一句……要给老师打电话,把剩下的人,全部查清楚……”
……然后叫我不准再和你们联系。
剩下的这半句更重要的话,像棉花一样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嗯。”
罗濒沉默了好几秒钟,才给出了回应。那几秒钟里他的呼吸声稍微有些异样,像是在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那,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
司空茂舔了舔嘴角,流出来的血似乎已经凝固了,结成了一长条干硬的痂。
“我现在被我爸锁在家里。……他让我写检查,等他晚上回来检查。他大概……咳,六点……半左右就会回来……”
“……喂,你真的没事吗,我这边听你的声音特别糟糕?”
其、其实我也觉得挺糟糕的。这次司城宇下手比以前哪次都狠,但是……反正应该不会死吧。
……
几乎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从少年的脑海里迅速地闪了过去。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
“司空?……喂?怎么了,说、说话啊?”
大概是见他半天不回答,那头知更鸟的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有点慌乱,司空茂默默地听着他的声音,第一次心想,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也只是应酬的一部分呢?
司空茂忽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认识罗濒。
罗濒很温柔。罗濒很可靠。罗濒很聪明。罗濒很冷静。罗濒很低调……
这些词就好像标签一样贴满了他的全身,但却没有一个标签撕开之后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罗濒从来不会说“我现在是什么感觉”,他只会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做”。多数时间他只是个沉默的倾听者,如果没有人问起的话,罗濒从来不会主动讲自己的事情,即便讲起来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或者简单地两句带过,一旦细思反而会牵扯出更多的疑点。
从刚认识的时候到现在为止,罗濒对他的态度好像其实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变化。从刚认识的时候到现在为止……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似乎也一直是同一个罗濒。
有时候他以为他们成为朋友了。
他以为他们已经成为很好……至少是比较好的朋友了。
……
其实,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问题。
——“如果我死了,你会是什么感觉?”
自从进入这个学校以来,我仅有的两个朋友……那个笨蛋学姐大概会一边大骂一边大哭一场,然后强迫自己迅速地忘记我吧。可是,你呢?
……
“喂?喂司空你说句话?……你别吓我啊,不说话我可要报警了?……喂?喂?”
那头的人已经按捺不住问了第三遍,可是还是拼命压着自己的嗓子,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鸟。”
少年脸上仅剩的表情,一点点,一点点地消褪成为白纸。
“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加入SAS?”
“……什么?”
罗濒呆住了。
为什么呢?就连这个问题,司空茂竟然都想不明白。创立这个荒谬社团是江若时提议的,他自己的理由更不用说,唯独罗濒,甚至没有人问过他一句“你自己想不想加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跟着他们一起处理委托了,就好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设定的一部分。
“说什么为什么……咱们三个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可是,你喜欢吗?”
“什……”
“你真的愿意跟着我们一直这么胡闹?……现在,只是因为我不小心考砸了,可能你也得跟着挨老师家长的骂……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司空你说什么傻话啊?”那头的声音终于有点明显地急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吧!考试考砸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干嘛要生气?有了问题之后去解决问题不就好了吗?”
“——我就是在想怎么解决问题啊!!!”
司空茂猛地吼了出来。
——很简单啊?其实真的很简单啊?反正我是不可能成为名侦探的,就像当初董玉对章天羽说的“既然你不是美术生,那么不管你画的多好也是不务正业”一样,是永远都不会被这个世界承认的吧?
——反正这件事情之后,SAS也不可能像原先那样运行下去了吧?
——反正就算没有这个事务所,陈浩轩最后也会把那串钥匙还给王轶的吧?反正Pocky不会伤害闻莘,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其实是曾经养过的狗吧?如果许晓蕾和她男朋友的后台足够强硬,就算我们手头真的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可能也根本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吧?
——而乔诗歆。
——而章天羽……
——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么一想总觉得开学以来,我除了考砸了一科数学之外,根本就什么都没干过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才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虽然在滚烫的血液全部逆流充满头顶的时候,他能听见大脑的角落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响。少年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洇湿了一大片沙发的坐垫,
可是,反正我做的都是错的。
就算其实我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就算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他真想告诉罗濒,现在能跟你说话我真的很开心,开心到宁愿世界在这一瞬间停止……因为,司城宇除了司空茂这个名字之外,从没有跟他开过任何一个玩笑。
……
然后。
“……对不起,让我冷静一下。”
轻声说出这句话之后,司空茂把手机按掉了。
下一秒钟他的手机就甩飞了出去,撞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少年捂着嘴翻下沙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趔趄着冲向了卫生间的方向。……不行了。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忽然想起中考数学那场的时候,现实和记忆模模糊糊地重叠在一起,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无数拐角的长廊,然后他咣当一头撞在了水池上方的镜子上。
“……咳!”
他的胃袋猛一抽缩,直接从里往外翻了个个。
都不知道出来的是些什么东西,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少年只能拼命地抓着洗手池的边缘,五颜六色的万花筒,五颜六色的圣诞小彩灯,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都随着叮叮咚咚的八音盒声在黑暗中铺天盖地地绽放开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把堵在胸口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接着便直接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把凉水拍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个提神俗法到底还是在什么时候都有效,眼前乱迸的金星逐渐消散之后,司空茂抬起头,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看着自己。
他自己也看着他。
水龙头哗啦啦地响着。
司空茂觉得自己真的很冷静。
他问镜子里的自己:“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镜子里的他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啊。”
他问镜子里的自己:“你现在在期待什么?”
镜子里的他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啊。”
他问镜子里的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镜子里的他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啊。”
他问镜子里的自己:“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镜子里的他看着他,说:“不知道,但是我不想死啊。”
他问镜子里的自己:“这么活着你能得到什么?”
镜子里的他看着他,说:“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问镜子里的自己:“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镜子里的他看着他,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我不知道,可我就是不想死啊。”
司空茂捂住了额头。
接着,镜子里的他问他:“等等,罗濒不是说他会帮你的吗?”
他再次望向镜子里的自己:“……但是,我不想让他帮我。”
“为什么?难道你讨厌他吗?”
“不……对。我讨厌他。”
“不,你喜欢他。”
“你放屁老子是个男的。”
“别他妈打岔。你只是怕他会是另一个卢梓秋而已。”
“……”
“而且,现有百分之八十的迹象表明,他可能真的就是另一个卢梓秋。”
“你闭嘴行吗。”
“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家伙,他对你越好你越害怕那天的到来,再加上这样的未来本来就没什么可盼望的,所以……干脆一死了之就好了。你是这么想的吗?”
“会这么想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可是,你真的想死吗?”
“……”
司空茂觉得心脏好疼。
好疼。
疼得每一根血管都要爆开了。
“我当然不想死……”
他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洗手池的扶手。
“谁会想死啊……我还没成为名侦探……我才十六岁啊!我还什么都没有干呢!……死了之后可就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了啊!”
“我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了啊?我又没有杀人放火……他们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定和要求,就算讨厌……明明我也已经那么努力地在照做了……为什么还是不满意……为什么该死的总是我啊……”
“其实我也不怕死……可是……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死掉啊!我……想成为英雄,就算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和歹徒同归于尽什么的……那种死法都比自杀听起来要帅气得多啊!”
“再说……就算是死……”
“……就算是死了……就算都已经死成那个样子了……”
“章天羽他死了……结果不还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吗——?!”
最后他的哭腔再一次成为了狂笑。水龙头还在响,哗啦哗啦地响,少年已经分不清灌进耳朵里的到底是水声还是他的笑声了,总之一直笑到榨光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他才停了下来,重新望向了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司空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算了。”他嘀咕了一句,“还是跟以前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吧。”接着他抿了抿嘴角,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废物。”
镜子里的他没有回答。
果真是个废物。
那么,首先是回去写检查。明天肯定还得去学校,今天不能熬得太晚,必要的话可能得准备水果糖,该死的水果糖,抽屉里应该还有几块,呃……
才一转身,司空茂却忽然想起水龙头还没有关。水这么一直流下去被他爸发现的话,保不齐还会再挨上一顿揍的。
于是他重新转回来,朝着龙头伸出了手。
——
可是……
下一秒钟,世界忽然整个儿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