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做了一个梦。
梦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哗哗的,汩汩的,滴答滴答的水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感觉有点像是水底,整个空间充满了浓稠的流体,四肢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可在水底怎么可能听得到滴水的声音呢?
……而且比起这个,好冷。
冻到连意识都模糊了的那种冷,甚至就连发抖都已经做不到了。
这个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说话。
那个声音非常熟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具体在说什么也完全听不清楚……可能是水声太大了的缘故吧。
……水。
真的好冷啊。
可这还没完。慢慢地人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可除了变吵之外清晰度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坏掉的收音机里混着杂音的广播。
少年心想你们都闭嘴好吗。
我好冷我想睡觉。睡着的话应该就不会冷了吧。可是那声音吵得他实在是睡不着,渐渐地甚至弄得他都有些头痛了。最后他终于受不了,在水底拼命地挣扎起来,然后……
哗啦。
他从水里坐了起来。
整个世界忽然有了微弱的光。
可是很奇怪,不管朝哪个方向望过去他都看不见自己。目之所及的只有一片水。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视界线另一头的水,如同混杂着棉絮一般,污浊的,清澈的……混沌的水。
最后少年低下头,发现自己正下方的水底站着一个人。
……
不,不是人。
靠近才能够看清,那只是一段乌黑的,丑陋的,粗糙的僵硬的树干而已。有杂乱的枝蔓从树干的顶端生出来,没有枝叶,也没有……
不对。
不是枝条。是树根。
不管脑内再怎么一团糟,他也还没到连树根和树枝都分不清楚的地步,眼前就是千真万确的树根,弯弯曲曲的纵横交错,从树冠的位置生了出来,像是无数朝着天空张牙舞爪的濒死的虫子。
……真奇怪。
如果树冠上长出了树根的话,树底长着的又是什么啊?
纳闷地这么想着,少年尝试着凑近它,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然而,就在视野没入水面的一瞬间……
他的意识又一次沉下去了。
§
司空茂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白色。
说实话,这感觉简直比星期一的早晨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还要糟糕。他觉得自己可能压根就是被冻醒的,浑身上下冷得直打颤,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摸摸自己的额头,看是不是在发烧。
可他的手才刚动了一下,就立刻被某个人按住,紧接着耳边一个女声响了起来:
“哎呀别动!……快!快过来!……茂茂醒了!”
接着就是一阵皮鞋的咚咚声,几秒钟后他模模糊糊地认出了坐在床边的那个身影,一身性冷淡的灰色套装,算不上苗条,一头长发盘在脑后,衬着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但皱起眉来的时候,眼角和额头的纹路深得就像用刀刻上去的似的。
女人的背后站着司城宇。
“……”
少年第一反应是很想重新闭上眼睛。
但女人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她立刻俯下身来,摸着他的头发,语调关切而焦急问道:“怎么样?茂茂?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不舒服?”
……真要说的话,全身没有一点舒服的地方,尤其是在看见你们两个的时候。这个想法在少年还不怎么清醒的大脑里闪了一下,接着他皱了皱眉,避开女人的目光,稍微四下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等等,这儿好像不是我们家?怎么这地方这么大?……怎么还有好多人?……等等?吊瓶?……这儿是医院吗?
——等等到底发生什么了?
哦对了。紧接着一连串糟糕的记忆就涌入了他的脑海,不过最后只到他伸手去关水龙头的地方就中断了。司空茂的脸僵了一下,后面的事他已经不太敢想下去了……所以说,水龙头我到底有没有关上啊?
大概是看他半天都只是一脸茫然地不说话,女人倒也没有追问下去,转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塑料水杯,站起来倒满了热水进去,“渴不渴啊?来,喝点水?”那个水杯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大概是临时才买的。司空茂耷拉着眼皮看着女人忙活的身影,不知怎么,心里反而越来越堵得慌了。
和司城宇比起来,陆文清对他其实可以说是非常好的。
每个家庭的父母中通常总会有一个唱白脸的和一个唱红脸的,一个专管学习的和一个专门伺候生活的。S市日报社的陆主编在外是个相当雷厉风行的人,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却完全没什么经验,加上工作事务繁忙,几乎每天都会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司空茂学习上的事情基本都全权交由司城宇处置,她只是负责每天晚上回家做个饭,偶尔没事再刷刷淘宝帮儿子挑两件衣服而已。
陆文清对司空茂真的挺好。她对家人的态度温柔得和在外面根本不像同一个人,她会每天绞尽脑汁地做他喜欢吃的菜,很清楚他的审美,从来不会像王轶他妈一样强塞给他他不喜欢的东西,在少年的印象里,她甚至连训都没有训过他几句,充其量也只是摇着头大声地叹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理由,司空茂一定会觉得有这样一个妈妈是件挺幸福的事。
——那就是,在陆文清的脑内,司城宇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小心点,右手别动,跑了针就坏了。”想着的时候女人已经端着水坐回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起来——大概是真的在发烧,稍一掀开被子他就冷得浑身打颤,握住热腾腾的水杯之后感觉才稍微舒服了点。陆文清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满眼的心疼:“本来想给你买牛奶的,可是这没地方热,等这瓶液输完了,回家妈妈给你煮啊。”
“……嗯。”
真的有点烫。少年垂着头,尽可能地忽略掉女人说出那句话之后从他心底同时流过的温暖和酸涩,小心地啜吸着水面。司城宇还站在那,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不过他一点都不想去看他的表情。
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过他现在会被送进医院的原因。
“……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几点了?”
陆文清每天至少也要八点下班,看起来到了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应该已经很晚了吧?司空茂一边心想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晕四个小时这么久,一边居然有点暗喜,这回总算该够严重了吧,我都这德行了,要是司教授再逼着我今天熬夜写检查他还是人吗。
没想他妈抬腕一看表:“现在?七点十三,怎么了?”
司空茂傻了。
“七……啊?那、那你怎么回来了啊?……你不上班吗?”
“说什么呢!”陆文清立刻急了,“你个傻孩子,我是你妈,你都病成这样了,我哪还有心思上什么班啊?”
“不……可是……”他太了解司城宇了,只要是他认为自己能够解决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提前告诉他老婆的,即便是当初他儿子被叫到警察局的时候也一样。不过亲妈到底是亲妈,对方居然接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天下午你们老师把电话打到我这来了,说你有个同学说,你可能出了点事,让我赶紧回家看看,我可不就赶紧回家,然后……”
她的脸色一变,好像说不下去了。
司空茂有时候也真同情他妈,他妈多心疼他他挖掉眼睛都能看出来,可是她还能不知道,这事儿就是她永不犯错的老公干的?
——但相比之下他立刻就注意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有个……同学?”
陆文清忽然不说话了。
“……”
而司空茂全身的寒毛……在一瞬间都悚立了起来。
不……
不是吧?
——不会是那家伙干的吧?!那个……笨蛋?!
“他、他在哪呢?……他在哪呢?!”
前半句话他是对着陆文清问的,而后半句话……少年第一次抬起头望向了司城宇。不知为什么,司空茂从没有觉得这么害怕过,就算是他刚刚得知自己数学考了79分的时候,以及第一眼在班主任办公室里同时看到司城宇和江若时的时候。
司城宇冷冷地看着他。
“那个叫罗濒的是吗,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已。
“——你干什么了?!你对他干什么了?!”司空茂的脑袋嘭地一声核爆了。他的手一抖,差点直接打翻了手中的水杯,热水飞泼出来,陆文清惊呼一声,第一反应是用手压住他的肩膀,迅速地夺过水杯:“茂茂你别乱动,小心针!”
司空茂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很想扯了输液的针头狠狠甩在他爸脸上。
“你激动什么?我只是跟他谈了谈,叫他,还有你们那个事务所的小狐狸精以后别再来影响我儿子学习而已,他们也答应了。”
司城宇的声音仍旧是轻描淡写的。平常司空茂几乎不敢朝他吼,因为朝他吼了之后他很少有能活着回去的时候。可对方此时此刻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简直就像个运筹帷幄,只待敌方粮草自断缴械投降的将军。
司空茂看着他。
他们也答应了?
司城宇从不跟他开玩笑。
可是,想想办公室里哭着说“全都是我的责任”的江若时,想想因为担心他的安全直接找到老师暴露自己身份的罗濒……他却不知道这句话自己应该怎么相信。
“我告诉他们,再被我发现他们跟你有任何来往,我就给你转学。”
“……?!”
“你以为我开玩笑的吗?如果真的还有下次,你就给我到H市一中上学去,我就不信连那儿都治不了你的毛病。”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司空茂全身的血管都要结冰了。
如果要说有哪些高中是全国闻名的,那么H市一中绝对要在其中占上奇高的一席,靠的一半是成绩,一半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H市第一集中营”。
几乎所有人,甚至包括相当一部分老师家长,在提到这所中学的时候都会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那真的是人待的地方吗?”在那所学校里没有任何人性可言,他们会把一切量化模式化,执行完全封闭军事化管理,学生没有任何自由,每天被作业压得半死,所有作息时间包括上厕所都要精确到分钟,男女生讲话超过三句就是不正当交往,甚至只能吃校规里写明的几种食物类型。他还记得江若时说过,她们班的历史老师原来就在H市一中教书,因为校规对那里的老师和学生都适用,他教了一年就受不了了,跳槽跑到他们七中来了。
所有的人都这样形容这所学校——想在那儿待三年,要么你是疯子,要么你变成疯子。
……
司空茂觉得司城宇一定也疯了。
但是要说把他送到那里上学,司城宇是做得到的。那学校离他们市并不远,全封闭不需要考虑住宿问题,他的中考分数正好压过那所集中营的录取分数线,再退一步,他一个堂堂大学教授,在教育界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关系?
——你是真的希望我死吗?
他现在已经一点都不生气了。他只想明明白白地对着自己的亲爹问清楚这个问题。
但他甚至能够想得出男人接下来会说的话:“不让你玩什么狗屁破案游戏你就能死?那么多人都从H中出来了,他们怎么都没死?”
牛逼。
他觉得自己亲爹真牛逼,也就只有亲爹能干得出这么牛逼的事了。
“我不是不让你交朋友,可你自己看看,你交的那都是些什么朋友?”冷不丁地,男人再一次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可以恨我,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司空茂很想笑,当然他没有。
这时女人也小声说了一句:“别怪他。……茂茂,你爸都是为了你好。”
司空茂更想笑了。
“好。”
他点了点头。
“好。……好,行。”
他不再看着男人,也不再看着女人了。少年扭过头,看着仍然扎在自己手背血管里的针头,再顺着透明管道往上看,中央有一个安着滑轮的小瓶,里面的透明液体正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往下掉。
听说这个速度调快了也会出人命。
不过这两个人都在这儿,恐怕我也没机会这么干吧。他叹了口气,又移开视线,然后落在了隔壁床的床头柜上。隔壁是个年轻姑娘,床头放着一袋苹果,还有一把折叠水果刀,似乎是刚刚削过,还没有缩回去。
我就看看。
司空茂盯着那把刀想。
我什么都没想。没想自杀也没想杀人,我就盯着它看看。
不,干脆做数学题好了。我现在距离那把刀的距离大约1.1米,司教授离我大约1.8米,我的身高是1.76米,司教授的身高是1.82米,假设我和他出手的速度相同,他看到之后反应需要0.3秒,求我到底能不能在他抓住我之前拿刀把自己捅死……
……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非常不合时宜的欢快音乐声响了起来。
听到这声音后,司城宇立刻转头,摸向了腰际自己的手机,掏出打开:“喂?”陆文清也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正在考虑路线的司空茂见状一怔,哎,等等,他俩这不是都没在看我吗?
那一瞬间少年什么都没想。
他什么都没想地……迅速抬起手臂,扭动了一下那个控制点滴速度的滑轮。
那两个人真的都没有发现他的动作。司空茂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默默地抬头盯着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了。不过反应肯定没有这么快,十有八九是心理作用吧。
死不了,死不了也无所谓……其实死不死得了都无所谓,现在这个状况他好像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司空茂忍着咚咚狂跳的心脏,别着头不去看那个小滴瓶,这个时候,他的耳朵里却突然再一次灌进了一个声音:“……什么?找司空茂?”
男人回过头一脸诧异地望向了他。少年也一脸诧异地回望着男人。
“你是谁?……什么?……什么?”
“……”
“但是我儿子现在生病不能……什么?……他……不是……”
“……好。”
“好,好,我知道了。”
如果说真有教科书一般标准的见鬼表情,那应该就是司城宇此刻脸上的这种。
男人就这么保持着教科书一般标准的见鬼表情,伸手把他的手机朝着司空茂递了过来。
而少年也露出了教科书一般标准的懵逼表情,呆了两秒钟,用左手接过那个手机举到了耳边。
“……喂?”
接这个电话的时候他还在想,该不会是死神发现他做了什么违背因果律的事,打了个电话过来骂他吧。
结果紧接着,那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不,是似乎非常熟悉,可他一下子又完全想不起在哪听过的成年男人的声音:
“——喂,听得出我是谁吗,名侦探同学?”
“谁……”
他真听不出来。虽然总感觉其实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情思考这种事。
“太过分了,上个案子打完脸就跑是吧,我告诉你配角也有配角的尊严啊?”对面的声音骂骂咧咧的,却很快就重新恢复了正经,“行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今儿来找你问正事的,不过你爸刚说你生病了?严不严重啊,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找你方便吗?”
……等等,他这么一说的话……司空茂好像突然知道对面是谁了。然后他更懵了。什么情况啊?他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和这个人有交集了呢?!……而且为什么这个人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啊谁和他很熟啊明明就只是个愚蠢的大人而已?!
可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点开心。
开心到居然想要立刻告诉旁边的陆文清,他发现自己的点滴滴得好像有点快。
“可严重了,不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故意板着脸低声说出这句话,对面“嘿”了一声,“真的假的啊!”他就笑了,问了下陆文清医院的名字告诉他,对方一口答应:“好,我五分钟内到达现场,你撑住别死啊。”
“你五分钟不到我就死啦!”他本来想这么说,可是碍于司城宇在现场实在是开不了口。于是还是强压下了胡扯的心思。见他不接话,对方就说:“那我先挂了?”
“嗯……等会?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先给我个心理准备?”
“噢。”
对方顿了一下。
“——那个,是关于,顾泽楷。”
那么从本卷/章开始正式进入逆生树篇也就是主线!!!
关于本章提到的H市一中,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衡中。
我上高中的时候,真心爸妈最常讲的一个鬼故事就是“不好好念书把你送衡中去”,听我妈说她同事的朋友把孩子送去一个月那孩子疯了,害怕。(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