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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讲台,又怎么回到座位上去的。
从始至终他都没敢去看一眼数学老师的眼睛。坐下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算分:选择题最后一道错了,5分。这题他是半蒙的,还算情理之内。填空全对。大题……第一题扣了3分,难道是算错数了?……那也还有13分呢?
第二题满分。
第三题也满分。
……
可是看到最后一题的时候,司空茂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瞎了。
卷面上几排罗列的算式后面,是一个血红的“0”。
——开什么玩笑?!他脑袋嗡地一声,差点就把桌子掀起来了。老师还在继续往下念分,等同桌也拿着卷子回来之后,他立刻从她手中夺过卷子,朝她的最后一题看去,唐鸾显然不会做这道题,前面的算式列了又涂,最后才勉勉强强地写了几行公式,可是,这道题最后她得的分数是3分。
如果不是他现在还保有点最基本的理智,估计已经把同桌的卷子给撕了。
开玩笑。绝对是开玩笑。不会的人都能得3分,但这题我他妈的会啊?难道这么做不对?……但是这么做不可能不对啊?!他真想现在就冲到讲台上问问数学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老师还在发卷子,发完之后连一个间隔都没有,简单评价了一下这次的试题,就开始讲这次错误率比较高的几道题目。
首先就是他错的那道选择题。
……然后他发现自己打在卷子上面的钩是正确答案B,然而填在答题卡上的答案竟然是D。
司空茂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并不是没有检查卷子的习惯,可这次的数学卷子题目真的全都既简单又麻烦,检查的时候他看了两道就烦了,然后就自暴自弃地心想,反正不差这一次,而且这可是数学,就算扣分能扣到哪啊,老子这辈子除了中考数学还没下过90呢。
少年在内心扇了那天的自己无数个巴掌。
然后趁着老师去讲他做对的题目的时候,他又迅速地把扣了3分的第一道大题算了一遍,很好,有一个四位数乘法他忘记进位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在老师终于讲完最后一道大题的时候,司空茂终于忍不住,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拍,手都没举就站了起来:“——老师这道题能不能用参数方程做啊?!”
他这么一吼,顿时全班大半数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而这其中最为惊讶的当然是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怎么,你这题用参数方程做的?”
“这个列普通方程太麻烦了啊,有简单的我干嘛不用?”说着他在众人不明觉厉的目光中拎起卷子理直气壮地走到讲台前面,丢到老师面前,数学老师先是惊异地看着他,接着把卷子拿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但是你这最后答案也不对啊。”
司空茂表情一僵,又不甘心地拧过了脖子:“我不就算错个数吗?那也不至于一分不给吧?难道这题这么算不对吗?”
“可以倒是可以……”
少年不接话,瞪着眼睛敲了敲卷面上的“0”。
“但是,”数学老师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咱们这题考的是函数,大题也一直都是按步骤算分的,你把个还没学过的方法摆这,最后答案还不对,你说老师怎么给你判分比较合适?”
“不是说得数错了最多扣两分吗?”
“那也是你前面步骤都对的情况下啊,老师们判那么多卷子本来就累,到后面基本是一目十行,而且参数方程那都是将来高三的理科选修,谁想得到一个高一新生会直接拿来做函数题啊。”
——也就是说,不打算给我改分的意思喽?
司空茂用力地握着拳头,可他的双手还是在抖。
“你说你也是作,平常做练习你拽拽课外知识也就算了,考试还整这些个幺蛾子干什么?弄不好错一步就全毁了,你都没处说理去。”数学老师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拿起那张卷子翻来覆去地看,“而且先不说这个,那两道题怎么回事?我这次还指望你给我考个年级第一回来呢,结果?就是个这?你敢不敢告诉我你考试的时候都想什么呢?”
……哈?
“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吗?当时你怎么告诉我的?……不要以为粗心就是理由……我告诉你,算错数是最幼稚的错误……就连小学生都……”
“……”
“我告诉你,我昨天已经跟你们班主任……所有的科目都在90分以上,唯独数学……弄得好像你对我的课有意见似的?你说,你到底是不是有意见?……”
“……”
司空茂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盯着讲台桌看,而全班人都在看着他。
数学老师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不过他慢慢地已经听不见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念头……至少。至少不能在全班人的面前掉下泪来。
……
他也不知道对方火山喷发的训斥总共持续了多久,最后数学老师总算扔下卷子,让他回去自己反思,司空茂木然地抽走卷子,木然地走回座位上,坐下来,然后捂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他感觉右边有人轻轻地捅了他的胳膊,递过了一张纸巾。
但是他没有动。
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用力地吸气再呼出来,直到鼻腔里带刺的酸痛逐渐褪去,才立刻放下手,冷冷地开口说道:
“我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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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
少年的意识是被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世界的。
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发现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不,除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他旁边了的家伙,顶着一张漂亮的脸迷茫地看着他,校服领口露出的衬衫颜色红得刺眼。
啊。他居然连这事都忘了。
最开始应该只是方便聊案子的缘故,不过和罗濒愈发熟起来之后,他俩慢慢变得不管有事没事上下午放学都会一起回家,虽然出了校门走到第一个路口就要两边分离了。“想什么呢?连放学都忘了?”知更鸟伸手摘掉他的帽子,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唐鸾的位置上,低头看了看摊开在桌面上的一堆卷子,以及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巾,眼神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
司空茂呆呆地看了他一会。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我中午不想回家了……”
“怎、怎么了?真考砸了?”罗濒一愣,慌忙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同时另一只手就去抓桌面上的卷子,“94?……92?……97?!……喂这不全都考得挺高的吗?”
司空茂仍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知更鸟也真执着,还真就挨个翻完了他桌上的八张卷子,发现少了一张之后,伸手去他桌斗里一扯,总算是把那张数学卷子翻了出来。“……79?”看到上面的分数之后他又是一愣,“这……喂,我、我才考72……”
“……你考72你爸会揍你吗?!”
他知道对方这么说一定是在安慰他,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眼眶一热,只能拼命瞪大眼睛用力吸气,这样子大概又把对方吓了一跳:“那个,我没有……呃,好吧,那个……会有这么严重?”
司空茂揉揉鼻尖,从他手里夺回了那张卷子。按照池爽的说法,司城宇和陆文清大概这会儿已经知道他的分数了。今天下午他爸有课,他妈也要8点多钟才能到家,不过有些事情即便能拖个一时半会,也总是逃不掉的。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因为这个分数……他活这么大就从来都没见过。
……说不害怕?
不。不。
比起这个……
“我……”刚一开口,司空茂的喉咙就噎了一下,可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紧接着他反而笑了出来,“不、不好意思啊,我,我前两节课间都旷工了……这个案子……你们,能不能先……我现在……不、不太……”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开始发抖。
浑身上下毫无征兆地,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心脏跳得就像要爆炸一样。他拼命地想要按住自己的手,可是连另一只手都抖得使不上力气。奇怪?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简直就好像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一样,明明一点都不紧张,明明脑袋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清楚得简直像是一张白纸……
“——别笑。”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只不属于他的手抓住了。
那只手的主人,用严肃得简直像是在生气一样的表情和声音,低声地说:“如果你想哭,最好哭出来比较好,这么憋着会出毛病的。”
这一次轮到司空茂发愣了。早在幼儿园的时候他爸就不知道因为他爱哭打过他多少次,所有人都告诉他男生哭鼻子是件很丢脸的事,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反,反正这也没有人。”罗濒又开口了,指了一下在他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关上了的班门,然后背过了脸去,“……呃,我也不看。”
“……”
这算什么啊。
司空茂突然很想打他。
可是简直就好像被击中了什么开关似的,他的眼睛真的越来越疼,少年慌乱地转过身,把书包从椅背后面摘了下来,这奇怪的动作当然惊动了知更鸟,他不由得回过头来:“……你在干嘛?”
司空茂不回答。只是把脸埋在上面,用力抱紧了那个书包。
罗濒又怔了几秒钟,忽然把书包从他怀里一把扯了出来。“你、你干吗?!”司空茂惊愕地看着他的动作,对方却只是再一次扭过头去,同时把自己的左胳膊伸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比较舒服。亲测有效。”
“……”
……
——咣当!
下一秒钟,司空茂真的一脚踹翻了他自己的桌子。
笔袋的开口不偏不倚地扣在地上,里面的笔撒了一地,九张白花花的卷子在正午的阳光下飞扬起来。“你……”知更鸟才只说出一个字,就被对方抓住肩膀粗暴地扭过了身,然后,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名侦探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背上。
“我不害怕……!!!”
他猛地撕扯着嗓子吼出了声。
“我他妈一点都不害怕!……我他妈又不是不会做这些题!……老子这次考得多好啊?老子历史考了97呢?!……参数方程怎么了?!拿没学过的公式做题就算是错了?!……咱们考试考的到底是什么?猜标准答案的能力吗?……反正怪我咯全部都怪我咯?!”
“……”
“我又不是没有在努力……又没有考试作弊……为什么有人才及格都会被夸我考80分都会被骂?……什么优等生,我才不想当什么优等生啊?!……考了全省第一又能怎么样考上清华北大又能怎么样?……考不上又能怎么样?考不上难道我还没办法活下去了吗?!”
“……”
“有时候我真……我真希望我是个智障就好了……”
“……喂、喂?这个有点过了吧?”
“——一点都不过啊?!”
司空茂立刻抬起头咆哮起来: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啊?!我跟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他妈的能力越大就必须责任越大而且被强加的责任做不到还要再被强加上惩罚?!……我不明白啊?!……你明白吗?!——明白的话麻烦告诉我好吗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快十年了啊?!”
“……”
知更鸟再一次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无论在谁面前,似乎都是头一次如此失态的名侦探的脸。
然后拿起桌面上那张纸巾,伸出手,轻轻擦了擦他脸上早已纵横交错的泪痕。
“我也不明白。……但反正,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句话,司空茂忽地又笑了。他从罗濒手里抽过那张纸,粗暴地擦掉余下的眼泪,然后团成一团在手里揉着。“不是我的错。”他重复了一遍,“不,明明全都是我的错。他们是不可能犯错的,他们永远都没有错,你知道我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反正这事不是我干的,也不可能是你爸干的,那肯定就是你干的。’”
他回过头来:“你懂吗?”
罗濒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
接着他开口,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今天下午放学以后,我能不能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