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辰没死。

……起码目前没死。

检查的结果是急性砷中毒，抢救应该还算及时，虽然至今还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不过总算暂时吊住了他一条性命。

那天最先赶到的警察中又有那个洛警官，本来他听说出事的是美术社的成员的时候并没露出多意外的神情，不过在人群里再一眼看见司空茂和江若时，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不对了。看着他的样子司空茂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这不是每一部名侦探系列小说中必定都会出现的场面吗？不，如果不是清楚自己绝不该在这个时候笑，他恐怕都已经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了。

结果他就只是站在那看着洛警官，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之后又是例行的问话，不过因为这次涉及的学生人数太多，监护人就只派了当时被叫去现场的一名美术老师，司空茂知道这事可以不让自己爹娘知道的时候的时候感动得差点眼泪鼻涕一起下来。这件事所有人的口供当然非常一致，所以也没怎么费劲他们就被放走了。不过有两件事——倒也都称不上意外，其中之一，是司空茂离开询问室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平头警察靠在门边上等着他。

“怎么又是你啊？”

面对这句显然不怀好意地的问话，少年想了想，反问道：“这不奇怪吧，我还没问‘怎么又是你’呢？”

“嘿你这话？不是我谁来查这案子？”

“……说得好像调查奇怪的事情是你们警察的专利似的。”司空茂耸了耸肩，别过头，老实说他对这警察的印象还不坏，于是口气里不自觉地就早没了敬语。当然对方显然也没在意这点，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幅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司同学，你该不会是想说你也在调查上次那个案子吧？”

“是又怎么样？”司空茂的心一横，心想反正已经失足被江若时拖进了这浑水，那他干脆就跟这美术社杠到底了。果不其然，洛警官一听这话就乐出了声。虽然早预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名侦探大人的心里还是有点不爽，瘪了瘪嘴，冷不丁射出一句：

“你们上次去美术社取证的时候，不可能没翻章天羽桌子里那沓打印纸吧？”

这一次对方还真的立刻收起了笑容。“怎么，那片卷子是你从那沓纸里翻出来的？”

司空茂点头，继续说：“但我确实想不太明白，章天羽明明知道自己和美术社里的其他人将来会出事，却完全不打算在出事前向任何人求助的理由……”

“……等会？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洛警官的眉毛顿时如他预料一般噌地竖了起来，名侦探在内心冷笑一声，摊开一只手，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刚发现那张纸的时候，颜天鸣居然没有直接抢过去看而是问我纸上写了什么，那张卷子那么黄，卷子上的字又浅，还是绿色的，我肯定第一反应就是颜天鸣是个色弱什么的，根本看不见这上面的字。如果这是真的的话，身为颜天鸣的哥哥，章天羽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特意利用了这点，大概在出事之前就通过某种方法让纸条落到了颜天鸣手里，让他知道纸上写着不得了的内容，自己却又看不到，那个性格糟糕的家伙绝对找不到可以放心去问纸上写了什么的朋友，只能不甘心地自己先收起来。再之后章天羽就出事了，有可能是他没来得及，也有可能一下子没想到，总之颜天鸣在你们取完证之后才想到那张纸上写的东西可能和这件事有关，就找出来偷偷藏到他哥的抽屉里，希望下次有谁会发现……”

“……”

洛警官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这让刚被他嘲讽过的司空茂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不是，你，”他憋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上哪知道颜天鸣是章天羽弟弟这回事的？”

司空茂不说话，斜眼看着他，一脸“因为老子是全世界最牛逼的名侦探”。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懂，总之几十秒后对方放弃了这个问题，抓了抓头发，又问：“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案子？”

少年考虑了几秒钟，最后这么回答道：“因为罗濒。”

“如果你们一天没抓到凶手，是不是就一天不打算把罗濒放回来啊？虽然我可以理解你们想要借此让凶手放松警惕的动机，但我开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现在因为你们被全校人当成了杀人凶手，我很不爽，就是这么回事。”

这话说得相当铿锵有力义正词严，以至于他简直自己都要相信真的是这样——不，也说不定现在中间真的有这样的原因了。

说实话，他现在的确很希望罗濒能早点回来上学。

但司空茂没想到接下来洛警官反问了一句：“……江若时也是这个理由？”

“哈？”他转了转眼珠，“……还真是。她自己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

“然后你们就同仇敌忾了哈？”洛警官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倒没带什么明显的其他意味，虽然还是让少年感觉有点不爽。“对了叔叔，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在意。”想到这，司空茂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问道，“你们到底是凭什么断定章天羽不是自杀的？”

“……啥？”

“正常人在封闭房间里发现尸体的话，第一反应应该都是自杀吧。况且按照我当初的推断，用刀柄顶住凹槽再往后一靠的话，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死成现场那个样子。现场起码当时我没看到打斗痕迹，报案的当时我只是看到刀插在他背后就想当然地报了谋杀，但是你们不可以这么做吧？——你们肯定是在现场发现了章天羽不可能是自杀的证据，所以才会这么断定的，是不是？”

洛警官不由得抓着头发苦笑了起来：“哎呀，这你叫我怎么回答呢。”司空茂赶紧乘胜追击：“……所以我猜，是不是那把刀的柄上一个指纹也没有？”

“……”

“喔，我又猜对啦？”

“我说你……”

“因为章天羽当时肯定是没有戴手套的，他要是自杀肯定会留下指纹嘛。但他是背后中刀的，现场又没有打斗痕迹，我觉得应该不会有哪个人心能大到敢独自背对着一个在九月份的学校空教室里无故戴手套的人，所以凶手肯定得在杀了他之后擦掉刀柄上自己的指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干脆再让章天羽握一下那把刀直接伪装成自杀……但那样说不定你们就直接把它当成自杀案了，所以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吧。”

这当儿警察叔叔似乎也彻底放弃抵抗了，长叹了一口气：“是，没错，你说得都没错。所以现在这个案子我们根本一点说得过去的物证都没找到，这不，还没下结论就出了第二个案子……”

司空茂干笑了两声：“是啊，不过我估计你们还是找不到什么新物证。往漫画书上涂毒药这种麻烦的事不知道会留下多少指纹，要我我肯定会戴手套。”

“司空茂同学？！”洛警官狠狠地一拍脑门，“谁告诉你毒药是被涂在漫画书上的？”

“猜的。”

“这理由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好吧，首先我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在韩子辰一边看书一边在啃指甲。然后，目前两个被害人都是漫画爱好者，假设凶手想杀的是美术社所有喜欢漫画的人，当然是在漫画上涂毒最方便了。”

“……”

“真是败了，虽然全是歪门邪道但是根本没法反驳啊。”洛警官最后一边无可奈何地哀叹着，恰在这时有个矮个子的年轻警察路过，看见他和司空茂两个人站在走廊里，顺口招呼了一句：“哟飞哥，小白屋就在旁边，你俩还在走廊里头唠，累不累啊？”

跟审讯嫌疑人的“小黑屋”相对，用来向证人问话的地方就叫“小白屋”吗？司空茂听着更觉得好笑了，虽然他还是忍着没笑出来。洛警官——他的名字是叫洛飞吗？还是洛什么飞？——回头骂了一句“要你管”，但大概也才发现自己和这男孩在门口已经站了不短的时间，看了一眼表，之后就强行打断了话题：“行了，今天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去。”

……喂这算什么我的兴头才刚上来啊。司空茂立刻想要不满地回嘴，话到嘴边，却猛然惊觉对方这句话中的潜意思，既然自己所说的话可以说不听就不听，不就意味着他说的在对方看来不是说跟不说也没什么两样吗？

虽然冷静一想警察要是连这种程度的事都不知道那要警察就真没用了，但这句话还是狠狠地刺痛了少年的自尊心。所谓他从小视为梦想的本格推理中的名侦探，说得对不住人民公仆们一点，那还真的就是要把警察变得几乎没用的存在。

比不过警察的侦探永远只是侦探。能胜过警察的侦探才会成为名侦探。

在明知道现实中的凶杀案并不是儿戏的状况下……司空茂竟然还是完全不可抑制地这么想着。

所以得说点什么才好。

说点什么都好，只要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

但是他张开嘴，鼓足气息几乎就要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不是这么回事。名侦探和警察的胜负不该是在这种随随便便的地方计较的事，不管过程是什么样的，总之最后的真相是谁最先发现的就该判定谁赢。同理，像小说那样主动向侦探寻求帮助的警察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相对的，侦探也没道理要去向警察寻求合作，那样等于从一开始就输了不是吗？

所以他又闭上了嘴。

虽然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微弱但却清晰地说着，这根本不是什么胜负的问题，这是千真万确的连环凶杀案，搞不好一不小心陷得太深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会搭上，就算你坐在主角位上也不代表你真的就有了主角光环——你甚至压根就没有能力解决这起案子。可他就是无法制止自己那样去想。那个他曾幻想了无数遍的幻想现在不是幻想了。假如一个人被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回到无数次试图抽脚离开的诱惑当中的时候，试问他到底还能从哪找到再次离开的决心甚或理由？

司空茂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太好了。

自己的学校发生了通常只会发生在小说里的密室杀人事件，之后又演变成了充满谜团的预谋性连环杀人事件，自己同时身为两起事件的目击者，这种好事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那么只有一次的话，就算是这种程度的放肆应该也没关系的吧。

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好，总之他就是想要试试看。

不管这想法到底有多冷血都好。

……不。

不。

他拼命打消掉脑海中不断涌出的可怕想法，以及伴随着那想法隐约再次浮起的的，韩子辰的鲜血喷溅到他手上时前所未有的浑身战栗的感觉。

——没那回事。当然没那种事。因为一旦名侦探司空茂出场，凶手的末日也就到了——就是这么回事啊。

“司同学？司同学？”这时他才惊觉洛警官的五根手指正在他的眼前摇晃，“怎么突然就发起呆来了，你这难道是爱上警局不想回家了吗？”司空茂的耳根一烫，赶紧揉了揉鼻子，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转过身去：“噢，那我回去喽。”

“走吧。”洛警官说着朝门口瞟了一眼，“那儿好像有人在等你呢。”

等我？司空茂立刻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第一眼就看见江若时的小脑瓜从远处的走廊拐角探过来，俩人的目光一相撞，她就拼命挥起了手。“……”司空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是他最后朝他的竞争对手点头致意了一次，就赶紧朝学姐的方向跑了过去。

路过的那个年轻警察——也就是前天晚上把画着漫画的速写本拿来审讯室的李爱国伸长脖子朝他的背影望了一眼，忽然开口：“……哎飞哥，到底是不是他啊，我真越看越像了，就那个，老卢的儿子手机里，照片上那个……”

洛飞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转过身，双手插在口袋里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