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九月三号下午放学之后。

艺术楼位于七中的西北方向，靠近西门，和教学楼隔着几乎整整一个操场。司空茂还是头一次到这栋楼来，同样是砖红色的教学楼，同样是四层高，不过规模倒是比整个“L”形的教学楼小了不少，大概占地也就那边的三分之一大。才进门走了没几步，司空茂的视线就被走廊两边玻璃框里裱满的学生习作布满了。素描水粉速写什么的都有，以他一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的眼光来看……如果不看标签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同学们画的。

“七中的艺术类教室也会按科目细分哦。”学姐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个是色彩教室，这个是国画教室，这个是素描教室……”

司空茂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探头看着里面的墙壁，默默地吐着舌头，心想这个学校连美术课都这么高端洋气真的没问题吗。

美术社的活动室就在一楼右侧走廊的尽头，紧挨着素描教室的旁边，江若时似乎早就对这儿很熟了，一句话没说直接推门进去，少年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发现这还真是间不小的屋子，墙壁上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画，里面似乎没什么规律地摆了几个画架，有张椅子上摆了一块布和一堆瓶罐水果，靠墙还有几张普通的桌子和一个小书柜，书柜里摆满了书，司空茂稍微辨认了一下，似乎装的大部分都是厚厚的画册，不过下面几排倒还列了不少的漫画书。

屋子里现在有三个人……不对，四个。

一个戴着发卡的女生坐在画架前，捏着铅笔时而看一眼前面不远处的静物堆，时而低头在纸上迅速地排着线条。一个男生坐在左边的办公桌旁，手里捧着一本漫画，一边啃着手指一边发出哧哧的毫无遮掩的笑声。坐在那男生旁边的则是唐鸾，她的身边也放着两本漫画书，不过她没在看，只是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唰唰地画着什么。而在房间的角落里，离其他的三个人都远远的，一个头发略有点长的男生正坐在窗边的……桌子上，右手里捏着一个空白的速写本，扭着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乔诗歆没在这儿。这让司空茂说什么先松了五分之四口气。

接下来的五分之一被他抽了回去，因为坐在窗户边上的那位，除了颜天鸣不会是其他任何人了。

不过看到他在这，不知怎么他接着也稍有了点安心的感觉。池爽和董玉今天一天都没再找自己和江若时去办公室，而这个学长在这的话，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是不是意味着那个老太婆也没再在这件事上刁难他了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江若时拍拍手掌发话了：“学弟学妹们好！我是来找你们乔社长的，社长她没在这吗？”

“……呀？司空？”

他们进来的时候，那四个人全部在干自己的事，谁也没注意到门口什么时候多了两个。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居然是唐鸾，而且第一句话还是冲着司空茂说的，这让他不禁有种想要嘲笑身边学姐的感觉。“哎什么？”一听这话江若时的眼睛也瞪圆了，“怎么，你们认识？”

“学姐我记得我有告诉过你我同桌是美术社的你还记在本子上了。”

“噫！……我、我当然记得！……我只是，我，我……”

“学姐好，我们社长今天还没来呢。”唐鸾乖巧地朝江若时一鞠躬，脸上却也笑嘻嘻的，这会儿那个正在看漫画的男生也回过了头，是个戴眼镜长得有点像猴的家伙，校服外套里穿着的是黑T恤，上面印着一句有名到连司空茂都知道的某动画里的中二台词。而那个戴发卡的女生停下笔，只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感觉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就低头继续画画了。

颜天鸣也看了他们一眼。虽然还不到一秒他就转了回去，但那一瞬间，他脸上露出的错愕神情与拧起眉毛的动作还是尽数落入了司空茂眼里。

司空茂倒也完全没有去跟他搭讪的想法，他当然没有天真到会认为经过了昨天的事情自己和颜天鸣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好一点，所以他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重新转向了其他地方。“那个男生是高二的，韩子辰学长，那边画画的是咱们同届的方碧同学。”恰好一边唐鸾已经自告奋勇地对他解释起来，不过在轮到颜天鸣的时候，她的表情就有点犯难了。司空茂赶紧小声叫她打住：“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人我当然再认识不过了……”

唐鸾像是连表情都不想被颜天鸣看到似的，稍稍侧过身，吐了一下舌头：“那，司空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难道你真的想来参加美术社了？”

“怎么可能……”

司空茂一句话没说完的时候，身后的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了。

“司……司同学？！”

他的后脊骤然窜起了一股恶寒——在听到这声简直如同刚被自己心仪的人表白，已经完全掩饰不住激动的熟悉的惊呼声的时候。

“小歆歆你回来啦——小歆歆我等你好久啦——”好在每个这种关键时候都有一个江若时冲上去给他当挡刀侠，刚拎着书包进门的乔诗歆被这么一摊东西死死黏上之后也立时慌了手脚，甩了半天愣是没甩掉，惶恐地先朝司空茂看了一眼，居然还忙里偷闲地整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估计要是自己不在这这学姐已经开始骂人了，不过这会儿她居然还拼死保持着矜持，故作镇定地朝他搭讪：“司同学，今天，怎么有空到这来了？”

司空茂无言地指了一下江若时。

他看见乔诗歆的脸色在青白黑之间不断变换，想必忍得也是相当辛苦，好在很快麻烦学姐就抓着她扯开了话题：“不过小歆歆啊不好意思今天我不是来陪你玩的我是来查案子的，那什么，你这儿，有没有留着蓝桔的画？”

“蓝桔？”乔诗歆的注意力这次终于被她吸引了过去，纳闷地问道：“这事怎么又扯上蓝桔了？”她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把江若时拉过去，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江若时猛一通点头，乔社长的脸色更加怪异了，但她还是朝着左边的墙壁指了指：“没留什么，她退社的时候东西都带走了，不过那边的墙上应该还贴着一幅……”

江若时立刻朝司空茂招手示意，于是少年也跟着她朝墙边走过去。韩子辰——那个瘦猴宅男似乎不太情愿地挪了挪屁股让开地方。走到墙边的时候司空茂看见了那幅画，接着……他不禁微微地吸了口气。

……好多线。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这确实是他的第一反应。

那是张简直可以说精细得如同艺术品的线描插画，画面的主体实际上只有一名……好吧，赤身裸体的少女，背对着观者，展开一对薄纱似的翅膀，画的缝隙全部被各种各样的花填满，每一朵花的种类都不一样，每一片花瓣乃至每一根花蕊都画得清清楚楚，然而疏密却安排得恰到好处，完全不显得杂乱，反正以司空茂的外行眼光看来……他有一种想要跪在这张画前头的冲动。

但他又想起江若时之前……以及乔诗歆刚刚说过的话。

画这张画的人，现在已经退社了吗？

那她……现在还在画画吗？

“那个，乔学姐，那这儿……有章天羽的画吗？”

说完之后司空茂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主动和乔诗歆说了话，他感觉那个学姐差点做了个捂胸口的手势，忙不迭指向墙的另一边：“那儿，左边贴的那张是他画的，本来最左边的桌子抽屉里有好多他画的漫画稿，但前头被警察当证物拿走了，到现在也没还回来……”

而当司空茂看到章天羽除了那个牛皮本子之外其他的画的时候，之前他心里那种奇异的即视感更加强烈了。

乍一看，这张画和右边蓝桔那张没有任何关系。章天羽的画风居然是标准的日式少年漫，用普通的自动铅笔画出的线条简洁但却力道遒劲，简直像是带着活生生的质量，图上是个手持长枪的黑发少年，用手中的枪刺穿了一朵玫瑰，黑色的玫瑰花瓣四下乱舞，在画的边缘处变成了蝴蝶，几乎要冲破纸张飞出画面。

……蝴蝶与花。

江若时也在看这张画。她站在他的前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这个时候的学姐竟然罕见地很安静，在很长时间之内都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想要去摸摸那张画，但她到底还是没那么做，手指才刚抬起就又缩回去了。

司空茂犹豫了一下，保险起见先看了一眼颜天鸣，发现他似乎没在看着这边，于是伸出手，拉开了最左边那张桌子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沓白色A4打印纸，他拿出来翻了两页，上面似乎什么也没有。不过出于习惯，他还是把那沓纸从头到尾用手指捻了一遍——而就在翻到大约三分之二厚度的时候，他一眼瞟见在白纸的中央，似乎还夹着一张纸质和其他完全不同的纸，黄黄的，上面布满了字。

……嘿？

他的好奇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立刻动手开始往回翻。没怎么花时间，他就重新翻出了这张纸，用两根手指捏住，想把它从白纸堆中抽出来。

——而异变也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发生的。

“咕……”

一阵低沉含混的怪声忽然从他的身边响了起来。司空茂才刚看清纸上写了什么，紧接着便是一声椅子翻倒和重物坠地的轰然巨响，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竟然眼见刚刚还在看漫画看得津津有味的韩子辰跌坐在地上，双手掐着喉咙，瞪大了眼睛嘶哑地喘着气，像是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是断续地发出诡异的如同拉破风箱的声音。

整间活动室里的人自然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僵愣了好几秒钟，第一个冲过来的是乔诗歆，但她似乎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诧异地地问，“怎么回事？你嗓子不舒服吗？”

——实际上前几秒钟这男生的样子真的好像只是喉咙突然讲不出话了而已。他慌乱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右手松开喉咙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了一个哑到完全含混不清的字：

“火……”

“什么？”

“咕……咳！”

然后他的背猛地一弓，一阵抽搐，竟毫无征兆地在屋子里吐了出来。一开始只是乳白色发酸的米泔水，可渐渐地就混进了黄绿的粘液，之后又从绿色变成恶心的果酱色，这回别说就在他旁边的乔诗歆，就连离他最远的方碧的脸色都变了，司空茂听见身边的江若时慌乱的叫声：“是、是不是该送他上医务室啊？！……这这这好像很严重啊？！”

但司空茂的脑子冒出了大概此刻谁也不会想到的事。

然后他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不……应该不只是医务室那种程度——”他瞠目结舌地脱口而出，而在他说话的时候——颜天鸣，竟然是颜天鸣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他举着手机，脸色铁青地大声说道：“急救中心吗！这里是市七中，对，建才街和西阁路交叉口，有人恐怕是中毒了……”说着他朝这边飞快地看了一眼，“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中毒……”

血。

韩子辰的一只手仍然死死地卡着喉咙，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在短暂地停歇了一会之后，他再一次吐了出来，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酱红色。司空茂感觉江若时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唐鸾捂着嘴站得远远的，方碧，乔诗歆还在原地，她的裙子沾上了飞溅出来的血液的混合物，但她没有任何后退的意思，只是伸着颤抖的手蹲在原地动弹不得，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这个人会死吗？

他会死吗？

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司空茂的全身就涌起了一阵战栗。如果说上次看着章天羽的尸体还没有什么真实感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就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而束手无策。这种感觉真的很可怕。可怕到就连他都感觉浑身发抖可怕到想要哭出来……可比起这个还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他无法形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焦麻的余韵从脚底直冲到头顶，几乎就要离开地面飘起来。

那张纸上的内容，虽然只是在短短的一丁点时间里，但他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化学试卷的碎片，某道大题的空白处用水彩颜料潦草地涂下了一行淡绿色的句子。

“总……总之、不管是什么中毒的话，先催吐总没错吧……”司空茂拼命晃了晃脑袋，把不合时宜的想法都甩出去，终于也迈动僵硬的脚步冲了上去，用力架起几乎已经瘫在地上的这个男生，咬咬牙，把一根手指塞进了他的喉咙里。这刺激也的确见效，然而结果就是……对方这次更直接地呛出了一大口血。“我靠……”对方口中的鲜血喷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司空茂简直不敢再看下去了，他的手不停地发抖，可这个时候他竟忽然想起了罗濒，他甚至想直接给他打个电话，如果这个时候罗濒在这里的话，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的吧？

……但他不在这儿。

所以怎么办？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我……我去找、找个老师？”江若时嗓音发颤地开口了，换了平时谁听了这语调一定会憋不住发笑，可现在当然完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对……找、找老师……”这么说着，乔诗歆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拉起江若时夺门而出。而打完电话的颜天鸣直接扔了手机，快步过来看了看差不多丧失意识了的韩子辰，又看了看已经一身是血的司空茂，嘴唇嚅动了两下，最后目光移向他身后更远处，到了章天羽曾经站过的桌子旁边。

那张纸孤零零地倒扣在桌子上。

已经干透的绿色印记零星地从纸背后渗出来。但颜天鸣没有走过去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司空茂，低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什么……？”

“那张纸……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少年的脑袋一个激灵，想要喊出来，喉咙却不知为什么拒绝了他的意志，只能以几乎听不到的小声质问对方：“你放的？……那张纸是你放的？”而颜天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伸手揪住了司空茂的领子，稍微上提，用带着平静的威胁的语气，问了第三遍：“回答我，你看见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

司空茂垂下了眼帘。

半晌，他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开口回答：

“……写着，‘我不是最后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