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所学校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都是主角的座位。
——这不知最早到底是哪里传出的说法,总而言之听说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成为了约定俗成的事情。传说中坐在这里的人要么有一天会捡到从天而降的黑色小本子,要么有一天就会有奇怪的生物来和你定下契约成为魔法少女。
当然了,虽然不可能对此报什么实际的期望,但司空茂最开始被班主任安排在这里的时候他的内心是狂笑不止的。事实上坐在这里的感觉也确实很好,被灿烂的阳光与清爽的秋风撩动的窗帘包围的感觉简直幸福得不可方物,更重要的是这儿离讲台和后门都很远很远,对于他这种上课不摸鱼开小差就活不下去的学生来说简直就是圣地。
“这大概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主角光环吧,所以说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呢。”一直以来司空茂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半秒钟前从天而降的拳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颧骨。
然后随着冲击,他的左额角咣当一声磕上了距离不到二十厘米的窗台的边沿。
——虽然等司空茂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钟快要放学的事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现在的他脑袋上贴着块纱布,正惊慌失措地看着对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若时——他在医务室的床上醒过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至今可能已经足足持续了三分钟了。
大概两分钟前,校医转告了他送他来医务室的同学描述的大致情况:颜天鸣在自习课上冲进来什么也没说就打了他一拳,其实拳头的本体并未对他造成太大伤害,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座位离窗台实在是太近了。所以结果名侦探先生丢脸地直接撞晕在了座位上,好在检查结果只是轻度的脑震荡和皮肤擦伤,他还特意顶着头疼尝试口算了一下两位数的乘法,几组都在十秒钟内算出来了,所以应该是没撞傻……吧。
至于江若时——
“呜呜……对、对不起……小……司空……全是我的错……我……呜……没想到……呜……他……呜呜呜呜……”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肿成了桃子,鼻头也红红的,因为抽噎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司空茂大致上能听明白,也能猜得出来,十有八九是这姑娘听完他的话就直接去找了颜天鸣对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戳了他的怒点——她想惹人生气可真是比什么都容易——可能即便是那家伙也不好对女生下手,干脆就把怒气转嫁到自己身上来了。
司空茂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笑还是该气。
“学姐你别哭了好不好,谁想得到颜天鸣会动手打人啊,再说口风毕竟是我透出去的,这事我也没说过要怪你啊。”一边郁闷地想着为什么受伤的是我反而要我去安慰别人,最后少年还是小心翼翼地朝对方探出了脑袋。没想到这话一出,江若时顿时呜咽得更厉害了。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捂着脸抖动着肩膀,全身都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才不……呜呜呜是……真的是我……呜,说错了话……他以为那个是……呜呜……你……才……我怎么……解释都……”
“……”
司空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又呼了出来,抬起一只手,按上了对面哭泣不止的少女的头顶:
“好,那这样吧。学姐你告诉我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我就原谅你……”
“——?!!”
——可就在他的手碰到江若时柔软的黑发的一瞬间,少女的全身忽然触电般地弹了起来。
这动作激烈得让她直接打翻了椅子差点把自己绊倒,亏得司空茂的反应还算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过椅子翻倒的咣当巨响还是惊动了外面的校医,那个一脸和善的中年女人惊叫着“我的天呐你们不是在这又打起来了吧”慌张地冲进屋子,结果还是靠着名侦探应对女性的多年经验好说歹说哄走了对方,而一回头,江若时这会儿居然连抽噎都顾不上了,只是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咬着嘴唇脸色惨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脸颊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
“学……学姐你……”
司空茂僵硬地一开口,对方才猛然惊觉似的,直接用校服的袖口拼命擦起了眼泪:“没、没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呃不那个是我冒昧了……学姐我不是故意要摸你头的我……”
听到“摸头”这两个字之后江若时的五官再一次明显地扭曲了,但瞬间她就一甩袖子,双手抱头愤愤地叫了起来:“——可恶就是啊!身为学弟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摸学姐的头啊简直没大没小反了你了我我我不跟你玩啦!”这简直像是个小学生的反应让司空茂又开始哭笑不得了,不过之前的事情实在是没法不让他在意……被摸了头之后的江若时的样子,为什么比起“讨厌”,好像更接近“恐惧”一点?
有什么事情……会让人连这种动作都反射性地感觉害怕吗?
但他还是不想对大吵大闹的小学生道歉,所以暂且先记下来以后再说吧。而且大概是刚才去抓她的动作有点猛,司空茂又开始觉得头晕了,脑震荡的后遗症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一点,看东西已经隐约地出现了重影还有点恶心,所以他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回了床上暂时没理学姐,对方见状一下子又有点慌:“司空你还好吗?你、你要是还不舒服的话就先别乱动……”
少年强打精神斜了她一眼:“上次不是还叫小茂弟弟叫得很亲吗,现在又司空了?”
“啊,原来你喜欢这个叫法啊,那,小茂弟弟——”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听错了……”
但话虽这么说,被吓了一跳之后她还真的不哭了,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好事吧。这么想着的司空茂叹了口气,保险起见看了一眼校医不在,才敢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表,现在是五点三十五分,正好已经是放学的时间了。
哦对了,之前不是想问她到底是说了什么才惹得颜天鸣这么生气来着……
可就像是故意为了干扰他的行动一样,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叩叩”的高跟鞋声。司空茂一抬头,目光恰好在一片夕阳温暖的余晖中,撞上了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套裙、身材平板的女人脸上连厚厚的齐刘海和镜片都遮不住的满脸阴云。
他瞪大了眼睛,三个条件反射的字儿活活卡在了舌头尖上。
“老……老师好……”
在教学楼三层的班主任办公室里,司空茂再一次见到了颜天鸣。
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个男生正站在一张办公桌前,漠无表情地和坐在那里的一个女老师对视着。他和江若时跟在池爽后面走进屋子,颜天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司空茂感觉自己的眼神似乎和他相交了一瞬间,但对方立刻就扭回了头。
背后的江若时好像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听清楚。
其实司空茂觉得有点奇怪。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相当好脾气的人,但不发脾气和不会生气是两码事。直到现在他看着猛禽那张毫无歉意的脸居然也燃不起一星半点的怒火,他满脑子只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至于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不如留到把一切都搞明白之后再去考虑。
——正好老师肯定也会问的吧。
果不其然,在他、江若时,以及颜天鸣三个人站成一排之后,原本坐在那儿的——之前池爽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高二六班的班主任董玉,一个烫着卷发、眼角眉梢已经显露出明显岁月痕迹的中年女人以一种叫人不太舒服的尖锐目光扫视着他们,似乎语气平和,却又隐约话中有话地开口:
“哟,我听说,这是俩男生因为一个女生打起来了?”
颜天鸣的牙缝里立刻挤出了“嘁”的一声。司空茂听着这话也顿时不舒服了起来,可明知对方的意思,他却竟没法反驳这句话,只能在心里暗骂这八卦的死老太婆,没想一边的江若时却直接垂手一鞠躬,大声说道:“没错!颜天鸣同学是因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才会动手的,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全在我身上,老师您要处罚的话罚我就好了!”
两个老师对视了一眼,年长的董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甚至带了点轻蔑的意味。“哦,是吗?”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转过来问仍然低垂着头的少女:“那你说了什么?”
“这个……”江若时略有些尴尬地结巴了一下,“是、是关于颜天鸣同学的家事……”
“你还知道别人的家事呢,说来听听?”
“咦,这、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关系到人家的隐私……”
“这就奇怪了。”老女人翘起一条腿,慢悠悠地说道,“既然是隐私,还是说出来会叫人家气到打人的隐私,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江若时的嘴唇抖了两下,紧紧地抿了起来。对方从桌上端起一个保温杯,举到嘴边呷了一口,眼神似有意无意地瞟向了站在她旁边脑袋上贴着纱布的少年:“还是说,是他告诉你的呢?”
——啧。
司空茂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当然是我先说的,要不然颜天鸣……学长打我干什么。”不顾在后面拼命拽他衣角的江若时,少年看了一眼旁边表情从未变过的那人,努力在嘴角弯出了微笑的形状:“不过我觉得,老师您也没必要对原因这么追根究底吧。我们现在都已经因为自己的错误尝到苦头了,那只要吸取教训,下次不再犯不就行了吗?”
说完他又瞟了一眼旁边的颜天鸣,发现这次对方也在看着他,脸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阴沉,眉头几乎扭成了一个疙瘩。
可那个该死的老女人竟完全不吃这一套,悠闲地抖了抖沉在杯底的茶叶:“说得倒挺轻巧,但我告诉你们,每个到我这儿来的学生最后都是这么保证的,其中十个有九个过不了两天就又犯了同样的事儿,你信不信?”
“……”司空茂居然再一次生生被她噎得哑口无言了。他憋了一会,才鼓起勇气反问了一句,“那老师你想要我们怎么保证啊?”
“我不需要你们保证。”董玉理直气壮地说,“保证那都是空的,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我打你一顿,你可能是不敢犯了,但打你能让你彻底服气吗?治本就是要搞清楚你为什么会犯错,然后我们再去解决问题,让你发自内心地不会再去犯错。你说对不对?”
——没法反驳。根本没法反驳。这老太婆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司空茂甚至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她说服了。于是他小心地又朝颜天鸣看了一眼,这一次却清晰无比地看到了对方眼中冒出的凶光,简直像是在说“你他妈的敢说出来我就在这儿接着打你”。
……
司空茂吸了吸鼻子,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可这个时候,颜天鸣忽然转回头去,声音冷淡地开口了:
“为什么不开除我?”
——什么?那一瞬间司空茂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紧接着对方就重复了一遍:“就像去年那样,九年义务教育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不开除我?”
“哈哈哈哈哈……”在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董玉放声大笑,司空茂被她这笑声惊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心想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口一个开除,还什么像去年那样……难道这女的其实是什么教导主任之类的,居然还有随随便便开除学生的权利吗?他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江若时,学姐的表情倒没怎么显得惊讶,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是朝他挤了下眼睛,示意现在她也开不了口。
“哎哟,我说呢。”老女人一边笑一边拍打着桌子,“颜天鸣啊颜天鸣,今天你闹出这事来,该不会就是这个目的吧?那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想被开除的方法多了去了,干什么非要打人呢。”她的手一指司空茂,“你看看,万一下手轻重没掌握好,把人打出点什么毛病,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颜天鸣毫不动容地梗着脖子:“那是我的问题,用不着你管。”
“怎么用不着我管,我是你的班主任,我的学生打了人,传出去丢的是我的人。”对方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却了,“颜天鸣我告诉你,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开除你,但你做什么事之前最好先想想后果,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的家人考虑,你的父母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送你到这所学校来上学,是为了——”
“——哈。”
但少年毫不犹豫地用一个音节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好像是司空茂第一次看见颜天鸣笑。但老实说他都不知道这该不该称之为“笑容”,这个人面无表情的时候已经够可怕了,而他嘴角扭曲起来的形状,狰狞得简直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父母是什么玩意?老子全家就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