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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杉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
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他去拿食物的时候见过那对父女,男人始终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牵着小女孩,即便是拿食物的时候,他也会用右手把盘子放在台面上,再用右手去夹取食物,左手从未放开。
女孩看外表约七八岁,沉默寡言,男人几次笑吟吟地朝她搭话,她只是用点头和摇头回应,齐刘海遮住了一半的眼睛。男人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大概也不是什么富豪,夹进盘子的都是昂贵的海鲜。后来他注意到,男人带着女孩去挖哈根达斯,两个球,他放在了同一个杯子里,上头满满地溢出来。
高远杉觉得这两个人并不像是父女。
这是说好听的。
说得难听一点……
……
有种“恶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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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听到那句话之前,司空茂其实并不是那样想的。
他只是单纯地不太信任洛飞,想要用自己的眼睛来验证,那女孩的谎言究竟以假乱真到了何等地步,居然足以骗过一个连他都认可了的审问大师。
可是他带着那样的想法、盯着女孩的黑眼睛、听她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霎时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他心想我是想多了吧?哪有这么可怕的事?可是顷刻间更多的海水涌进他的脑子,视野奇差的座位,死亡的理由,逆生树的宗旨,女孩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眼神。少年皱起眉来,情不自禁朝后微微退去,同时舔舔嘴角,试探着问道:
“……糖?”
——霎时间,门口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朝他的方向转过了头来。但名侦探没功夫管他们,他必须死死地盯着女孩的眼睛,不错过其中一丝一毫情绪的流动。事实上洛飞说的没错,这个年纪的孩子撒谎怎么可能骗得过他?于是司空茂收到了第三块拼图。他很冷静地,用尽可能大但并不刻意的声音,对着故作疑惑的女孩反问:
“你没有么?大家都有,为什么只有你没有?”
“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只要现场有小孩,关键时刻就一定会坏事。
几乎就是在司空茂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围观的人群中便响起一个清亮稚嫩的声音:“我有糖!是大白兔姐姐给我们的!”
这一声之后,餐厅里响应的孩子此起彼伏,小女孩的防线很快开始松动,朝后退了半步:“那、那个糖,我也有……”说着,她还从口袋里掏出糖纸来,“你看,就是水果糖……”
……
水果糖。
司空茂尽量不去对这个词进行任何不必要的发散思维。
什么啊这就招了。他想。这也太没劲了吧,虽然对手是小学生这种事本身就很IMBA①……但名侦探的推理秀才刚刚开始,至少也要让我多说几句再定罪啊。
“这样啊。”于是少年点了点头,斜眼瞟见几个警察已经夺门而出,想着他们还不算太傻,松了口气直起腰板,“糖纸这种东西你居然还留着……有什么用处啊?”
“……”
坏事的总是小孩子。而且他们从来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事都要给你坏一下。“糖纸好看呀,我也留着糖纸,我家里还有一大盒子呢。”接话的是边上的另一个小女孩,而他面前的女孩立刻紧跟着点头:“对,我也喜欢,收集糖纸……”
司空茂眯了眯眼睛。
“嗯……你不喜欢吃糖么?”
“……喜欢啊。”
“那为什么你不吃呢?”
“我、我吃了……”
“你吃了?”
少年挑了一下眉毛,抬起右手,越过女孩的肩膀,指向她正背后男人的尸体。
“那,为什么——”
——
下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有人从背后强硬地揪住司空茂的领子,把他往后用力地一拖。紧接着,穿着灰色西装的后背像一堵拔地而起的墙,完全挡住了整个视野:
“够了,剩下的我来解决。”
……
……
有些话的确是不能说出来的。
哪怕“为什么那颗糖在你爸爸的肚子里”这句话真的很帅,他甚至想好了接下来的一个更帅的理由,“因为我用超能力看见了”——
但冷静下来之后,名侦探才意识到,自己和成年人之间说不定真的有着那么一丁点的距离。
……
“如果是大人我不会拦着你,但她才八岁。”洛飞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罐咖啡,丢给司空茂,少年勉勉强强地接住没掉,握在手里看了一会,没动,直接还了回去。
“……你不是怕我给你下毒吧。”
“是。”
“喂真的假的。”
“吃饱了,喝不下。”司空茂暴力地把咖啡罐往刑警的手里一拍,转过头,想了想,还是没憋住,接着说,“我知道,就是刚才有点激动……下,下次不会了。”
于是洛飞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去摸他的脑袋,虽然在半空就被拍开了手。
金钱豹由于这起突发事件,不得不暂时停业整顿,餐厅为当时用餐的顾客每人发放了不等的代金券作为补偿,之后就把他们统统赶到了外面——包括司空茂和高远杉。之前离开去调查的警察很快带回消息,本层的男卫生间最后一个隔间里发现了脱下的白兔卡通玩偶装和头套,顺带一提那个隔间是个密室……顺带一提门不是被门闩而是墩布杆子顶住的。
——男卫生间。但之前每个小孩子都可以作证,那是个戴着大蝴蝶结的“白兔姐姐”。
犯人显然在利用自己的身材矮小这点,故意诱导警方混淆自己的性别。通常会产生这种想法的大多是男性,不过这次又是在玩棋盘翻转也说不准。
……
“人来人往的大商场里,在挡住脸的情况下把毒药交给不认识的人还不被起疑的方法,大概只有卡通玩偶了。”
司空茂想到这点的时候,几乎没有产生什么成就感,只觉得自己正完完全全走在逆生树早已规划好的道路上——虽然平心而论,这么做对他本人并没有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总而言之,穿上白兔玩偶装的紫兜帽,大摇大摆地走在商场里给小孩子分发糖果。等到目标人物出现,他就把准备的夹心内有毒药的特制糖果交给女孩,之后发生什么……那都是与他完全无关的事。
但无论如何,女孩都会在他爸爸面前吃掉内藏毒药的糖果。
男人被杀的理由是——
——那句“爸爸吃的都是我吃过的东西”……
——只要按照正常语序的字面意义来理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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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猛地说出来或许没人会相信,但有些事不相信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男人选择在一个如此隐蔽的角落坐下,他很清楚那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事情,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可以用背影挡住一切,其中当然包括亲吻自己女儿唇舌的动作。而女孩的语气与神色是如此泰然,所以,这种事情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呢?
那不重要吧。
有人问女孩:“你想结束这样的日子吗?”
女孩点了点头。
所以从白兔的手里接过那颗糖的一瞬间,这样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至于男人是否会吃下她嘴里的那颗糖,那也像跳楼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一样,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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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邪教连小孩都不放过?”
“这邪教只挑小孩下手。”
高远杉似乎想说“叶景泓不是小孩”,但他忍住了。司空茂看穿了,但说破对他自己也没好处,所以他没说。
——所以他当然招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招的理由呢。
“总——总之,今天还是有点收获的。”副班长开第二把车锁的时候,名侦探讪讪地别过头去,“那个紫兜帽既然现了身,就不可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还有,他是怎么找上的那个女孩也是个问题,照你说,那变态大叔管她还挺严的,他是怎么跟她私下交流的呢,难道又是网上……”
高远杉没有搭话,翻身上车,又沉默地拍了拍车子的后座。
司空茂老老实实地坐上去,但心里仍然有点发虚。他总觉得高远杉好像在生气,而且这么大的事自己瞒了他那么久,就算他生气也是应该的事。车轮转动起来,耳边的风也随即开始流动。案子耽误了将近半个小时,虽然和预计的返程时间没差多少,但……那也是在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吃的情况下。
“高远你吃饱了么,我妈给你的钱不是还剩二百多,要不咱先垫顿别的。”
棕熊沉默了两秒,总算理他了:“吃什么?”
“呃……麦当劳?”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这么说着,他的车子拐了个急弯,进入自行车道。司空茂一个没准备,鼻子直接磕在了他的后背上。他一边呲牙咧嘴地揉着鼻子,一边赶紧坐正,左顾右盼着有没有撞到别人的时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忽然一抹暗淡的茶褐色一闪而过。
那人影就像海滩上最不起眼的一粒沙子,转瞬便被下一波冲上岸的潮汐吞没,随即与其他成亿上兆的沙子们融为一体。但他还是看清楚了。不,不只是看清楚,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看到那人的刹那间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他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有些东西本来也是不需要用眼睛来看的。
司空茂下意识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停在原地。全身仿佛变成了一颗心脏,除了搏动没有任何感觉。
如果硬要说其他什么……他现在很想打个电话。
给罗濒。
说“鸟啊,告诉你件特别言情的事,现在人山人海里头,我都能一眼认出来你了。”
PS:我觉得……我可以……周更宣言了(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