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潆今天真的请假了。

理由是“肚子疼”。

在从高二四班的班主任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爱国和洛飞当即冲出学校，驾车赶往那个女孩家的地址。

楚潆家位于S市的北城区，是这座城市里离市中心最远，也是开发最少的老城区。有些地貌还残存着二十一世纪初时的状态，高不过六层的建筑，裂痕遍布的混凝土墙，几乎看不到车经过的街道，门口栽着梧桐的大院子，边上坐着三五成群聊天下棋的老头。

李爱国完全无法把眼前的场景与那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在他的概念里，外国人都该是住带花园游泳池的小洋房的。他问洛飞：“你没找错地吧？”洛飞没回答，但他也打开手机的照片看了一眼，然后在街边停了车。

——那地方甚至都算不上小区，应该叫宿舍。

李爱国小的时候就住这种地方，后来政府搞了个什么“三年大变样”，老房子通通拆掉，补贴新房，开始两年他住不惯高楼，可两年又两年，如今再看到童年熟悉的景色，只剩下一股遥远的怀念感了。

不，现在不是怀念的时候。

楚潆的家在一栋暗红色老楼的顶层，顶层只住着一户人家。铁门锈迹斑驳，李爱国想要走过去敲，但洛飞的动作比他要快，铛铛铛，平缓的三下过后，门内没有任何反应。

“锁着啊。”李爱国拉了一下门把，用口型对搭档说。洛飞斜了他一眼，稍微加重了力度，铛铛铛，又是三下。

一片死寂。

……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年轻刑警的心里开始打鼓，但他们现在没有任何恰当的理由，仅凭一个猜测，不可能贸然破开平民的房门。洛飞像是不甘罢休似的，眉头紧锁，卯足力气又敲了几次……这下子连楼下的人都惊动了，502的房门，一名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用带着点口音的粗嗓门问道：

“你们甚么人啊！找谁啊！”

洛飞往楼下走了两步，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证件，给那女人晃了一眼：“警察。这家没人么？”

女人一呆，手脚好像一下子不知该往哪放了似的，声音也顿时收敛了几分：“有的……他、他们犯事了？”

洛飞并不回答，挑了挑眉毛：“他们家有个小姑娘，长得跟外国人似的，你知道吧？”

“啊……对。”女人闻言，脸上浮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僵硬地朝两人招了招手，“警察同志，你们在外头站着不累吗，进来说，进来说吧。”李爱国和洛飞对视一眼，刚想跟着下来，对方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在原地站住，自己孤身一人走到女人面前，笑了笑说：“成。”

这家伙又想干嘛啊？

——他不怕危险的吗？这居然是李爱国的第一反应。不过转念一想，洛飞好歹也是个曾徒手制服过持枪匪徒的货色，好像没啥可担心的。

他站在半截楼梯上，看着他跟着女人进了屋，门砰地一声关上，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转回身，下意识地再往楼上看了一眼……

对上了一张白皙到看不出血色，正人偶般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脸。

李爱国浑身一个哆嗦，但在本能地失声尖叫出来之前，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以及被鲜红色的发带高高束起的浅色波浪卷发。楚潆今天没穿那件丑到没眼看的校服，只套了条样式简单但鲜艳的红色连衣裙。大概就是这条裙子衬得她的脸色格外苍白，李爱国似乎有点明白为啥恐怖片里的女鬼都喜欢这么穿了。

“你……”他费尽全身力气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声音，“你你你，你在家啊？”

“今天没去上学，叔叔你找我么？”

楚潆用非常无辜的声音回答，好像压根不知道洛飞砸了她家三次门这回事。李爱国用了五秒钟来犹豫到底要不要问清楚，最后还是问了。于是少女回答：

“听到了。但是对不起，我刚才不可以开门。”

“不可以？啥……啥意思？”

李爱国投去纳闷的目光，但少女只是转身，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步伐轻盈得像个气泡，不知为何会让人联想起那个劈开身体来获得双脚的小人鱼。

——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爱国总算意识到了。

他低下头，看着少女赤裸着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双脚。

“我爸妈上班去了，叔叔你进来吧。”楚潆在门边说了一句，就光着脚跑进了屋，毫无防范意识地敞着大门把李爱国丢在了身后。年轻刑警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给洛飞发了条短信之后，才谨慎地左顾右盼着进了门，想了想，右手按住枪套，左手还是顺手把门带上了。

楚潆的家里很暗，李爱国在门口撞到了一个衣架，抬起头，发现上面挂着件厚厚的像是斗篷的东西。他用手把摇晃的衣架扶稳，少女又从走廊的深处探出头来，朝他招了一下手：“叔叔你小心点，不要乱碰东西，很危险的哦。”

“危险？”李爱国咕哝了一句，缩回了手，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好像也就是普通的人家，并没刻意复古但就是很世纪初的装潢，不过有些东西上也盖着厚重的黑布，他本想掀起来看看，但再想到楚潆说的那句“危险”，这个念头转瞬而逝了。

“哎——小潆。”他喊了一声，“你家人也不让你乱碰家里的东西吗？”

楚潆“嗯”了一声：“不只是我，他们自己碰的话，也很危险。”

这是个什么家庭啊？李爱国咋着舌，循着光走到了楚潆所在的那个房间——似乎是间客厅，大小不过十来平米，像普通的人家一样摆着沙发，茶几，电视，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茶几也用黑色的绒布盖住了，上面摆放着一沓比扑克牌要大一些的卡片，还有几张零散的，倒扣着在桌面上排列成一个“V”的形状。

少女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示意李爱国坐过来。可能是在她家里的缘故，也或许是和自己已经有些面熟了，李爱国觉得她今天比在学校的时候要放松得多，这是好事。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洛飞的回信，只有寥寥五个字：“问完就上来。”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在楚潆身边坐下。

“呃，是这样的，我们今天来……”

“等等。”

少女却忽然打断了他，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另一只手收起桌面上的牌，合成一沓，以极熟练轻巧的动作搭桥交错，接着上下切洗，李爱国几乎看不清她的动作，只感觉一片残影翻飞，接着她把牌塞到他的手里，说：“你洗。”

“……”

李爱国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着她的要求，极不专业地随便切了两下，交给她。

少女没接，她只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就这么平着端过来，放在桌面上，再从侧面翻开。牌面正对着李爱国的方向，上面画着一个像是太阳的东西，但只有半张脸，下面画着两只狗，正在朝着太阳汪汪叫着……画的还挺生动，口水都出来了。

楚潆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

“你们……是担心我出什么事，才会过来的吗？”

李爱国差点“卧槽”出声，心想这什么玄学啊，看张牌就能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楚潆低下头，收起那张牌，插回牌沓里，小声解释：“倒位月亮，是张还不错的牌，有解除误会的意思。叔叔你是警察，来找我肯定是因为案子吧。只是来问些事情的话，好像不能说是误会。所以，要么你们觉得我是犯人，要么觉得我会出事……”

说着，她抿起嘴笑了笑：

“你们有理由觉得我是犯人的话，这就是个我一下子没办法解开的误会啦。既然抽到了这张牌，我现在能解开的误会，就只剩下‘出事’这一个了，不是吗？”

李爱国听得都有点魔怔了，她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可这套逻辑追根溯源的基础，他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这……这是占卜吗？”他想起之前安雨欣的证言，便问，少女回答：“是塔罗牌，很准的哦。”

他“嘿”了一声，稍微往前靠了靠：“那如果我让你帮忙占卜这个案子的凶手是谁，你能占得出来吗？”

楚潆显而易见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转变成困扰的神色：

“什么？……这、这样……不太好吧……”

“放心，答案信不信在我，出来什么结果都不用你负责任，就占个试试看嘛。”李爱国摩拳擦掌，闪烁着双眼努力鼓动她，小女孩被他逼得没办法，最后低下头去：“好……好吧。还有，塔罗占卜出来的结果是比较模糊的，只能作为一种建议，没有办法具体到个人……”

“这个我知道，我就想看看你能占出个什么结果而已。”

楚潆点了点头，把牌再一次交到李爱国手里：“洗牌。”

李爱国老老实实地按照她的要求把牌洗好，切成三组，少女再按照不同的顺序把牌叠回去，让他随便抽一张出来，保持正反不变，摆放在桌面的黑布上。在这之后，李爱国又被要求抽了三张牌，楚潆把它们一字排开在最开始的那张牌上面，收起牌沓，放在了一边。

“好了。”她说，“要开了。”

上面的三张牌，依次是个骑着白马的骷髅，一个罗盘，以及穿着白袍提一盏灯的老头。最下面的一张牌，则是一座被雷劈中的建筑，两个人正头朝下从上面往下掉。

“逆位死神……逆位命运之轮……正位隐者……”

少女小声念着李爱国听不懂的话，又抬起头来看他，浅色的虹膜干净得看不出丝毫感情：

“逆位……塔。”

李爱国又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了。这姑娘好看是好看，可不露表情的样子真有点吓人，尤其是在这古老的屋子，在这阴森森的光线里。“什、什么意思啊？”他问，楚潆重新低下头去，又看了一会牌面，才指着上面的第一张牌回答：

“这是事情的现状。死神代表‘结束’，逆位死神代表‘还没有结束’。”

接着，她指向第二张牌：

“这是无法解决问题的话，事情会变成的样子。命运之轮代表‘轮回’，逆位命运之轮代表‘坏运气的轮回’，也就是……‘恶性循环’。”

李爱国一愣，突然想起来这里前洛飞说的那句话：“如果找不到真正的犯人的话，这场杀戮就不会终止。”但少女没留给他太多出神的时间，继续指着第三张说：

“这个是解决办法。正位隐者的意思是‘探索’，不受外界诱惑，听到内心发出的声音，就能发现隐藏的事实。”

“……”

李爱国咽了口口水，指着最后一张牌问：

“那这个呢……”

——

咚咚咚。

就在这时，遥远的玄关处传来了敲门声。

——啊，飞哥终于来了？李爱国下意识起身要去开门，但楚潆已经像只小兔子跳了起来，仍然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到门口，踮着脚从猫眼看了看，打开门，放那个人进了屋子——差不多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仅凭轮廓，就能一眼看出，来人果然是他的搭档。

“二狗？你人呢？”

洛飞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这让李爱国稍微有些感动，在屋里招了招手：“这儿这儿。”跟他刚来的时候一样，洛飞进门时也撞到了门口的衣架，楚潆也跟他提醒了一遍：“叔叔你小心一点，乱碰东西是很危险的哦。”

“危险？什么危险？”

“不知道，妈妈说的，家里的东西她也不让我乱碰。”

洛飞看起来更想乱碰了。但碍于小女孩一直盯着他，他还是缩回了手，换了个话题：“你刚刚在家怎么不给我们开门？”楚潆就无辜地指了一下厕所的方向，说：“没办法啊。”

“……”

敢情是这么个没办法。李爱国有点尴尬地喷笑出声，洛飞“呃”了一句，抓了抓短短的头发，一扭头，又冲他喊了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俩都干啥了？没对人小姑娘干什么奇怪事吧？”

“你有病吧你？”李爱国张嘴就骂，食指用力戳了戳桌子，“这小姑娘会占卜，我让她给咱算算，现在咱们这个案子该怎么办才好呢。”“哎哟？”洛飞低头看了她一眼，加快步子走过去，探头也去看桌面上那些牌：“占出来了没？咱们该怎么办啊？”

楚潆在一边乖乖地站着，说道：

“你们说的那个案子如果不解决的话，后果好像很严重。但你们现在的方向并不完全错误，只要不受到外界的干扰，仔细思考本质，问题应该可以解决——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洛飞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半晌，他又看了看这些牌，最后看了看李爱国。

“你选的牌啊？”

李爱国点点头：“我问可不我选啊，怎么了？”

“……是么。”

搭档直起腰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爱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洛飞问楚潆：“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少女很快回答：“是话剧演员，在靠近市中心的剧院工作的。”她这么一说，李爱国倒突然觉得那句“乱碰很危险”似乎有点道理了——她家里是不是存着很多父母表演时要用的道具呢？话说回来，这女孩的性格本身就隐约给人一种戏剧化的诡异感觉，再想想邻居对他们的反应，原来是耳濡目染啊……

洛飞对这个答案好像还挺满意。他面对楚潆，指了一下沙发上的空位，说：“你坐。”

少女坐下来之后，他才也不经邀请，就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翘起一只脚，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钟默和秦岚——这两个人，你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