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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茂打开家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司城宇。
但少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看了男人一眼,默默地回身把门关上,在门边蹲下换了拖鞋,顺道没忘记把鞋子摆好放回原位。做完这些之后,他背着书包往自己的房间走——但男人立刻叫住了他:“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司空茂回过头,极尽自然地“啊?”了一声,回答:
“什么都没干啊,今天搞值日……我回来很晚吗?那就是路上堵车了吧?”
司城宇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朝他伸出手:“把书包给我。”
“……干嘛。”
“给我。”
少年往后缩了缩,在脑内迅速过了一遍自己书包内容物的清单,取下来,递到了男人的手里。司城宇熟练地单手拎包,另一只手拉开拉链,开始在里面仔细翻找,翻完大袋翻小袋,连夹层都没放过。
司空茂无比庆幸自己一直是贴身携带手机,好容易熬过他爹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出什么违禁物品来。但这还没完。男人面若冰霜地把书包丢还给他,问:“你跟那两个人,还有联系吗?”
司空茂皱起眉头:“哪两个……”
“别跟我装傻。”
他把头扭到一边去,声音微弱,尽量不让对方产生一种“我在顶撞你”的感觉:“……我自己说有什么用,你真想知道去问我老师啊。”
男人哼了一声。
少年沉默地侧头盯着虚空里的一点。
许久之后,司城宇再度开口:“我会找个时间问的。如果你们真还有来往,趁早断了。被发现的话,别逼我采取最极端的措施。”
司空茂一动不动。直到男人放出一句“你今天作业写完了吗”,他才低下头,把书包甩到背后,快步穿过客厅,进了他自己的屋子。这个时候他真想关门,但司城宇在家的时候,他是不被允许关自己房间的门的。那扇门板自他出生起就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他每天只能坐在那扇洞开大门的正对面,一举一动随时处于直升机的监视之下,毫无隐私可言。
司教授常曰:“屁大点一小孩,还要什么隐私。”
所以他在桌面上把今天份的功课摊好,先出屋往厕所跑。厕所是他在家里唯一有权限关上的门,门上还嵌着一块磨砂玻璃,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只要有人靠近,他就能立刻发现。准备妥当,司空茂便掏出手机,划开锁屏,此刻按下“0504”这四个键的时候,他的胸口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屏幕上显示着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来自“智障学姐”,一条来自“傻逼鸟”。
他先打开罗濒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回家没耽误吧?没事的话报个平安啊。”
——所谓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司空茂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打字回去:“到家啦!我爸好像没太起疑!”打完他看了一眼,虽然不太甘心,但还是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聊天比较危险,没急事的话明天学校说吧……”末尾打了一串哭脸。
他对着自己刚发出去的信息又默念了几遍,才关掉准备去看学姐的,没想刚一按下后退,对面的回信居然就已经回来了:
“好,我的罗萨林。”
后面跟了一个emoji的玫瑰花表情。
“……操。”
少年抹了一把眼睛,还是没忍住小声地骂着笑了出来。
他给知更鸟发了个价值一毛钱的“呸”字,终于暂时安下心来,打开了学姐发来的那条短信。说是什么重要的事,可再重要能重要到什么地步?——这样想着,司空茂伸手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按钮,为了避免时间太长司城宇起疑,准备把短信的内容记下来,就先回屋子里去。
……可他失算了。
江若时这条短信并不是普通的短信,而是一条“彩信”。
名为“zmgxll.wav”的音频文件。
司空茂心里卧槽一声,强忍着万虫噬咬的好奇心,赶紧给对方发去回信:“学姐我爸在家!耳机放学校了我不敢听啊!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等待时间可谓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最后熬到名侦探在厕所坐不住了,灰溜溜地跑出来,打探了一下外面的状况……听见客厅里传来翻动报纸的声音,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书桌前,用比较大的声音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翻开今天份的练习册做了几道题之后,他才总算等到了学姐的回音:
“没问题没问题!反正里头本来就什么声都没有!!!”
“……”
司空茂想骂人。
亏得后面还有内容,要不他真想直接关机埋头做题去了。他继续往后看,发现屏幕上写着:“我今天翻手机玩,突然发现这么个玩意,不知道是什么,就打开听了听,发现是好几秒钟的空白录音。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瞎录着玩的忘了删,可录着玩为什么还要特意起名字啊?而且这个名字,看起来也不像乱码……”
“所以……小茂你现在没时间就算了。”
她说:
“但咱们明天一定得见个面,你帮我想想,我总有种预感,这个录音里面,会是个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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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中午放学后,五楼大礼堂。
这次司空茂上楼的时候,江若时和罗濒都已经到了。两个人正凑在一起看着同一台手机,听到他来的声音时,学姐立刻惨叫着“小茂嗷嗷嗷啊啊啊啊”扑了上来,知更鸟则从墙边上站直了身体,微笑着抬起一只手作为招呼……一如往日。
就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明明连他自己都说,“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话说回来,昨天发生的事,学姐好像还完全蒙在鼓里。司空茂曾经想过要不要坦白,可转念一想,坦白不坦白在她眼里应该没啥两样,倒是特意去提才会显得有点奇怪。另一方面,他也曾经困扰过,告白之后他和罗濒再相处起来会不会有点尴尬……不过至少,现在看起来好像没有。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什么都不要变就好了。
他原本也只是害怕那关系会因为夏韵产生什么变化,被压力生生挤得变了密度变了形态,最后才会演变成为无可挽回的井喷。
司空茂其实也很清楚……罗濒对于那句告白的态度,那样的回应并不能代表“我也有这么喜欢你”,充其量大概只是“我不讨厌你也不讨厌同性恋,所以我们可以交往试试看”的意思。
——没关系。
——现在已经是,比他任何一个想象都要好的结局了。
“怎么样?学姐已经跟你说了?”于是他也若无其事地抬起下巴,对方一边朝这边走,一边“嗯”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
“学姐说,她感觉这像什么拼音首字母的缩写,但我俩谁也没看出来全拼是什么。然后我帮她看了一下,这个文件的最后一次修改时间,是昨天中午比现在晚些的时候……”
“昨天中午?”
司空茂从江若时手中夺过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这台手机里所有的音频文件列表,名为“zmgxll”的这个在列表的第一位。“我手机文件都是按修改时间排序的,所以我才会发现这个。”学姐插嘴道。他接着往下看,余下的也有几个相同格式的录音文件,但名字几乎都是“录音001”,“录音002”之类的名字。
司空茂摸了摸下巴:“昨天中午你在干什么来着?”
“……卧槽小茂你傻啦?!”
江若时难以置信地踮起脚拍了他的脑袋一掌:“昨天中午咱们不也在这儿开会呢嘛?!”名侦探才想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因为十一太久没见,学姐想他他想鸟,三人就决定不管怎样先见个面再说。但因为手头已经没有案子了,又眼瞅着艺术节临近,结果SAS的三个业余侦探聚在一起,最后聊了一中午话剧社的剧本……
对了。
一双钩子似的眼睛突然从司空茂脑海中闪过,昨天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学姐也不是鸟,是一只鹰。
与此同时,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了个火辣辣的巴掌——记忆复苏的瞬间,名侦探同时想起的还有自己答应颜天鸣的那句话:“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去找你把案子剩下没讲的部分讲完吧。”妈的!完全忘记了啊!那家伙说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天台……难不成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都在上面等着?!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司空茂的脸霎时间绿了。
“那个……”他回头望了一眼天台的入口,这种程度的不对劲余下两人当然立刻就能发现,不需要威逼利诱,名侦探自己就招了。这件事现在提起来似乎有点不是时候,但江若时和罗濒对视了一眼,居然不约而同表示理解:“那赶紧先找小鸣儿去呗?!”“嗯,我之前从没在五楼见过他,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有道理。司空茂又想起一件事,就是昨天中午莫名其妙响了一下的礼堂前门,以及不知为何大敞着的礼堂后门。虽然那件事仍有很大概率是巧合,但颜天鸣来得更早,说不定会比他们多知道些什么。
……
抱着这样的心态——或者说借口。总之事不宜迟,名侦探带着余下两人,即刻上楼推开了天台的门。
今天的天气还蛮不错的。不出到室外,都没注意到外头的阳光暖洋洋的,甚至稍微有点儿刺眼。
但司空茂第一眼没在老地方看见颜天鸣——所谓老地方,指的当然是天台入口正对面的铁丝网边上。他一愣,快步走到阳光下面,左顾右盼,却仍然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年的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他该不会是昨天没等到自己,不耐烦所以走掉了吧?
“哗啦。”
纸页的翻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从他的身后。
司空茂浑身一抖,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扭过头,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为什么没看到颜天鸣。美术生此刻正紧靠着门边的墙根坐在地上,两条大长腿蜷缩起来,一只手把速写本倒扣着压在膝盖上,长刘海阴影下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要穿透他的皮肉一直盯进颅骨里。
可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对视的时候,他竟感觉对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类似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对视也只有一瞬间,颜天鸣便从墙根下站了起来,拍拍裤子,冲他点了一下头。
没有埋怨。也没有惊异。只是给人一种他和人约好了等在这,而现在那人来了的平淡感觉。这反而弄得司空茂更加不好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低头道歉:“学长对对对不起这么晚才来找你——”但对方立刻就打断了他,他说:“不晚。”
“……诶。”
“你说,还是问我?”
名侦探总觉得这对话有点诡异,但看起来对方完全不想客套的样子,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两件事的重要性先后,就决定先把该问的问了:“那个,其实我想先问你件事。就是昨天,我昨天中午在五楼见到你了对吧……”
颜天鸣眨了一下眼睛。
“是。”
“我想知道,学长你是什么时候到那里的,途中有没有见到什么人?……如果可以的话,你那时候待在礼堂门口的理由我也想知道……拜托了。”
司空茂击掌合十,眼瞅着对方的表情一点点发生变化,但从那双眼睛里,他只能读出纯粹的一种感情,也是他最常在这个人脸上见到的……疑惑。“昨天。”猛禽嘀咕着,眼神偏了十五度角,似乎没怎么用力地回想,发音却明显地比回忆困难了几分:“最后一节课,我没去上。下课铃前几分钟到的吧……人,见到一个。”
总觉得他好像还在对自己在五楼的理由避而不谈似的。
虽然他越这样司空茂越介意,但果然还是对方口中的那个人率先吸引了他的注意。“谁?……你记得长什么样子吗?”他这样一问,对方不回答,反而低下了头去。
——翻开手中的速写本,夹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铅笔打了个转,一语不发地唰唰画了起来。
“……”
司空茂懵逼了。
他就看着那双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在他的眼皮底下一刻不停地上下翻飞,如同蝶翼的残影。墨绿色的中华铅笔在纸上粗暴地击打出乱草丛生的痕迹,乍一看毫无章法,可他看呆了一走神,不过几秒的空白,对方已经收笔调转了本子,开口说道:“长这样。”
那个牛皮纸的速写本上,画着一张人的头像。
是个女生。
如黑瀑倾泻的长发垂在肩头,纤细的眉毛末梢上挑,一双漆黑的瞳孔直直刺破纸面,带着股毫无恶意的寒光,仿佛两把用竹枝削成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