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不太对劲啊好像。”
走下五楼通往的最后一级台阶,罗濒松开司空茂的手腕,停了下来,用带着几分谨慎的语气开口问道:
“怎么了?”
司空茂也停了下来,看着他。
……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知更鸟的眼神,至此为止都冷静得可怕。不,那并不是对自己毫不关心的意思,从那双倒映着天空颜色的瞳眸之中,司空茂只能够看得见一个人的身影。他并不怀疑那份感情是虚假的,事到如今,他对和罗濒“成为朋友”这件事已经有足够的自信了。
纯粹的“帮助”意味上的关心——就是这样少年才会感到愈发恐惧。
就好像……好像觉得,此时此刻所困扰着自己的,是与他完全无关,只要说出来就可以想办法解决的问题似的。
像是要表明自己不等到他开口就不会罢休的决心似的,罗濒换了个稍微放松点的姿势,抱起胳膊,歪着头,视线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司空茂的脸……毫不掩饰自己有多期待他的回答。司空茂架不住了。他咬着下嘴唇,把头撇向一边。见鬼,他何尝不想说出来呢?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和眼前的人突然产生隔阂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少年此刻纠结的真的只有一个问题而已……薛定谔的猫。
——如果你无法接受那只猫死掉的话,还会选择打开那个盒子吗?
§
大约半个小时之前,罗濒在对司空茂讲自己的初恋的时候,少年的脑袋里一直在想:
其实我也有个初恋。
当时年纪小没考虑过朋友和恋爱的区别,总觉得能一直维持现状就满足了,所以告白这种事想都没想过。
可能也是当时太喜欢他了,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觉得没有他可爱。唯一跟你不一样的是,那个人不是女生。
……
然后,那件事的结局是……
§
“我,绝对,不要,再,喜欢男生了。”
那天的司空茂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下牙关,恶狠狠地挤出这句话。
碎掉的水果糖在舌苔上迅速融化开来,苦得像一丁点牛奶都没加的咖啡一样。
§
可是到头来,他好像还是食言了。
也许是江若时的错,也许是高远杉的错,也许是卢梓秋的错,也许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错。
暂且把副班长放在一边,无论这件事之前还是之后,他都曾天真地想过,就算罗濒哪天交了女朋友,自己当然也不会产生任何不快的感觉。
……
直到今天司空茂才知道。
他错了。
大错特错。
……
虽然仔细想想,他就连自己是从哪天开始喜欢上罗濒的都不知道。考了79分的那个上午吗?被司城宇打到住院的那个下午吗?收到新手机的那个中午吗?还是更早的……那个被夕阳映成金色的长廊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因为和学姐说相声,一直有点冷落这只鸟的时候?
也没准都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喜欢卢梓秋的。
司空茂……从来没对人有过一见钟情的感觉。
这样才可怕。
这意味着,他喜欢的人,全部都是由朋友慢慢变来的。可大家都说,一旦告白失败,通常都会连朋友也做不成。更别说,他的朋友圈……几乎全他妈的都是男生。
——不,不是这么回事。这种程度的说教高远杉早就对他做过。但司空茂仍然否认自己是同性恋,因为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卢梓秋之外,他从来没有比起异性更容易被同性吸引过,无论对方长得有多帅……不,审美这方面司空茂一直认为女的都比男的好看,长得好看的男的都像女的……罗濒除外。
所以司空茂想,卢梓秋就是个小概率事件。自己“喜欢那样的人”,而他“正好是个男生”……仅此而已。
明明这就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才对。
可现在……
他……
“居然又喜欢上男生了。”
§
然后——
在少年的脑浆变成一团浆糊的时候,对方冷不丁开口问道:
“……不会是因为夏韵吧。”
罗濒真的不愧是罗濒,任何时候都是他。早在第一次见面那天,在他见到尸体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冲进去看有没有救的时候,司空茂就觉得,这个人冷静理智的程度简直不像个高中生,不,这种事恐怕就连很多大人都做不到。
——太厉害了。好帅啊。换成我就完全不行。如果能成为他这样的人就好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想着,每次在知更鸟突然展示出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成果,并且露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的表情的时候,对他的好感就要叠上厚厚的一层。
可是。
司空茂现在第一次……不,已经是第二次,在他一如往常的平静语气面前,难受得几乎想要嚎啕大哭。
为什么可以那么冷静啊……
就好像……
就好像……
——
“我喜欢你”——
这件事——
也只不过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样”——
——
——
在少年反应过来的时候,河堤崩溃了。
糟了。他只来得及做出这一个反应,随即用手去擦,可是眼泪就像从泉眼里汩汩涌出来的泉水似的,无论他怎么用力地去捂,也堵不住。这里是四楼。相当不合时宜的记忆突然穿插进来,有一天有一次,他想要从这里上到五楼,那个时候罗濒站在窗口打电话,他没发现司空茂在背后,转过身来的时候吓得差点摔了手机,就好像……
好像在说什么并不想被他知道的事情似的。
啊啊还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只记得自己刚从警察局出来……好像是为了欺负江若时吧,他对罗濒说“鸟我们来亲一个”的时候,对方先是惊讶地一躲,知道是开玩笑后才开开心心地凑上来……
罗濒好像一点都不避讳跟他亲密接触来着。高远杉说,直男才会那个样子呢,我们班就有男生喜欢大大咧咧地拍别的男生屁股,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想那么多”。
所以,这家伙肯定不是真的基佬。啊啊啊不对,我是不是傻啊,人家明明不久前才刚说过,初恋是“可爱的女孩子”——
所以……
就算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好像喜欢你”。
也绝对不可能会被接受的。
——
“……司空?”罗濒的声音好像终于有点慌了,他抬起一只手,司空茂却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全是水雾,知更鸟的脸只剩下大团模糊的色块,和背景糊在一起,连距离都完全感觉不到了。
就算再往后退,好像还是那么远。
他不想停。
他还是想往后退。
后面好像是台阶。
是台阶又怎么样。
……又不是没从台阶上摔下去过。司空茂想。疼是疼了点,可是死不了,就跟被司城宇打一顿的感觉差不多。其实在认识罗濒之后,他曾经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自己没有在初三那年死掉,说不定就是为了要遇见他。虽然在认识他之后,他不但没有忘记,反而愈发频繁地回忆起关于过去那人的一切……
可是。
可是,现在想起来已经没关系了。
他可以抬头挺胸地说,他已经不喜欢卢梓秋了。已经不会再喜欢卢梓秋了。
让他十六年来,第一次产生那样想法的——
知更鸟——
现在——
——
——
像一颗子弹一样撞上来。
抱住了他。
好疼。这是少年的第一反应。对方的手臂像捕兽器的铁夹,死死地嵌进他的皮肉里,司空茂从未想过这只瘦弱到爬几层楼就会喘的鸟儿能做到这种事,恐怕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差不多。
不过事实上,这疼痛的感觉也就持续了不到一秒钟。那力度转眼迅速地减弱下去,随即他开始听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像一只用脑袋疯狂撞击笼子的鸟。奇怪的是,对方的呼吸频率和那心跳声完全不成比例,那温暖的,并不宽阔,硬得几乎能感觉到肋骨的胸膛以难以置信的绵长节奏一起一伏,如同有人缓缓拉动手风琴……奏出一首充满悲伤的歌。
……诶,为什么是“悲伤”呢。
少年懵懵懂懂地想着。
最初的力气消散之后,罗濒并没有松开手。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那个在此之前好像从没有过的姿势,整个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完全地,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对不起。”
他说。
“对不起。”
第二遍。
“对不起。”
这是第三遍了。
“对不起……”
好像什么都不做的话,这句话就不会停止似的。
……
……啊。
“这是,拒绝的意思吗。”
司空茂回想起从前看过的小说上的内容,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融化。
——就知道会是这样。奇怪。真的说出来之后反而没有刚刚那么难受了。
“……嗯?”
对方却猛地抬起头来,发出完全无法理解的,状况外的声音:
“什、什么?!拒绝什么?!”
“你说……什么拒绝什么……”听到这发言,正在融化的名侦探也短暂地凝固住了。助手这才慌乱地退后一步,只是双手仍然抓着他的上臂,呆呆地:“不我只是……我觉得刚刚好像是我惹哭你的所以对不起……我、我没别的意思你在想什么啊……”
“……”
“……”
“……”
司空茂竟无言以对。
“那个,我……”知更鸟的目光闪烁着,似乎很艰难地斟酌着要说的词句,“你不说,那个,我只能尝试着猜……你的意思……那个,呃,是,是因为……”他的喉咙动了半天,才问出来最后一句,“我说对了吗……”
司空茂转过了头。
“……好像是。”
他说。
说出来了。
虽然现在说不说都没两样了。
“你在……吃醋吗。”
“……”
“你是……那个……”
“……”
“喜欢……”
“你。”
司空茂脱口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他也根本不敢去看罗濒脸上是什么表情。
到此为止了。
到这里就是结局了。
他等着。
等着审判的结果。
“……”
……
……
……
可是好长好长好长时间,罗濒都没有说话。
一个月?
一年?
一个世纪?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一点一点地重新尝试直视对方的脸。
那只鸟呆呆地看着他。通红通红的眼眶下面,还留着两行液体划过的新鲜痕迹。
“不知道……”
那只一直以来都让人觉得他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任何事情做不到的知更鸟,此时此刻,用司空茂从来没听过的虚弱声音,说出了一句他从没听过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天啊。司空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他一只手捂住了脸:“我、我也不知道……我靠……要不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或者如果你觉得没法做朋友了就就就就就就那样也没关系我——”
声音停止了。不是他自己干的。
罗濒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
然后用力往右一拉。
“……你智障吗。”
说是用力,倒是一点都不疼。知更鸟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怎么,表情愈发演变为有点生气的样子,用手擦掉了脸上残余的泪痕:“不可能当没发生过,我在思考怎么办比较好。”说着,他又抬眼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系统里从来没有储存应对这种状况的先例……我一直以为,你直得不能再直了呢。”
“我也一直觉得我直得不能再直了啊要不我早跟高远杉好上了好吗。”
“……真蠢。”
罗濒忽然低头,喷笑出来。
“不过……考虑是没考虑过,突然听见你这么说……我还,蛮高兴的。
听到这句话,司空茂怔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蜡烛。融化了一会,被水浇灭了,凝固了一会,现在又开始融化了。他看着知更鸟从只是低着头无声地笑,到忍不住笑出声来,最后笑到肩膀都在抖……突然很想做一件事。
于是他真的做了。
名侦探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凑过去,吻了他。
这一下失败透顶。他的鼻子撞到了罗濒的脸,因此嘴唇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碰到了他的嘴唇——可仅仅这样,那奇妙的触感还是触电一般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柔软的,湿润的,温暖的……有种巧克力布丁的味道。
旋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下意识捂住嘴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去。而对方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十几秒钟后,才缓缓地抬起手,用食指蜷起的指节处,摸了摸自己的下唇。
司空茂看不下去了。他彻底捂住脸,紧闭双眼,自暴自弃地喊了出来: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操不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你要是讨厌的话你就说出来我保证不会再干了我保证我我我我我我我——”
然后,他再一次听到了知更鸟的笑声,像是等不及冬天过去,就在风雪中抽枝发芽的花朵:
“你……不会上辈子技术也这么差吧?”
§
“咔嚓。”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无声地定格,随即转黑。再亮起来的时候,右上角原本闪烁的小红点已然消失不见。
某人将手机倒转过来,确认处于静音状态之后,点开了刚刚录好的视频,按下播放键。
画面动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单侧嘴角也缓缓地翘起来,露出了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