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号下午,七点四十左右,是五中的晚自习第一次中休时间。
第一发现人是高三四班一名男生,他下课之后早早地出了教室,想在楼道里透一会气,走到紧邻着他们班后门的玻璃通道时,无意间发现通道正中央的地面上有个什么东西,因为外头天色太暗的缘故,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假期结束之后,这条连接低年级区与高年级区的路就重新开放了。两边的门都没有上锁,只是掩着。那男生觉得好奇,于是推门走过去,低头看,发现那似乎是一个水果罐头大小的玻璃罐子。
他蹲下,把罐子拿起来,转身,对着教学楼里透出的灯光,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里面的东西。
但紧接着,他的手就猛一哆嗦。
玻璃罐在地上摔得粉碎,刺鼻的甲醛气味四溢而出。
有什么乒乓球大小的东西从碎罐里滚出来,但并未滚出多远就停下了……是两枚插满缝衣针的人的眼球。
§
而差不多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半小时后吧——
一名中年妇女下班回到家里,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家门居然没锁。
客厅的灯是开着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张口就喊:“我的天哪!徐希哲你怎么家门都没锁好啊!这亏得我发现了,外面有人进来了怎么办!”……屋里却无一人回应。
女人气势汹汹地冲到里屋另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推开门,一脚踩上了一滩粘稠的液体。
——房间里是一片血海。
她的儿子躺在地板中央,胸口插着一把刀子。身上的白色衬衫被完全染红,眼眶部分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
第二起凶杀案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而警方迟迟无法决定是否将此案与五中教导主任刘青木被杀一案并案侦查。
第二名被害人徐希哲,外号“徐志摩”,是五中高二三班的语文课代表,同时也是“圣战”之后被刘青木处理的四个“头号犯罪嫌疑人”之一。案发当天下午,他自称肚子疼请假没去上学,母亲下班回家时发现家门没上锁,随后在徐希哲的房间内发现了其被刀刺中心脏,并且被挖去双眼的尸体。
死亡时间推定为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凶器是被害人家中厨房里的水果刀。一刀致命,加上屋内没有打斗痕迹,门锁也没有破坏痕迹,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熟人?
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能有多少熟人呢?按照徐希哲家人和同学的说法,“绝对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和社会上没什么关系”。“就是有点爱装逼,而且在学校和好几个女生搞得不明不白的。”他的某个同学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变得十分诡异,“他被杀,不会真的是因为太诚哥了吧……”
“诚哥”。李爱国后来百度了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在手机前头懵逼了两分钟。
然后他知道了……
徐希哲之所以被称为“徐志摩”,绝不仅仅因为他正好姓徐,同时又喜欢写诗。
……
“……七个前女友?!”
“你冷静点。”
“你这叫我怎么冷静!七个!七个!现在的高中生都怎么了!我这么老大了我还——七个!他才十七岁啊!十七岁交了七个女朋友——”
“行了,非弄得满大街人都知道你二十五了还是个处男不可吗。”
洛飞捂住李爱国的嘴,快步穿过低年级区二层的楼梯间,一把将他拖进玻璃通道敞开着的门里——现在是10月9号的早晨七点多,学生们都在上课,教学楼走廊里阴森森空荡荡的,外面倒是天光正好。
“重点是他高中只交了三个而已,所以我们只需要查三个。”他松开手,指着年轻刑警裤子右侧的口袋,“都记下来了吧?”
李爱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牛皮小笔记本,说:“废话。”
徐志摩一生也就泡了三个女人……徐希哲光是高中就泡了仨。
第三个,也是最近的,和他同级,是高二一班的班花,据说到案发为止之前,两个人还在交往。第二个,是他高一时候泡的学姐,现在在高三六班,据说虽然是前女友,但现在仍然没有完全断绝关系。
第一个……
让李爱国当时瞪圆了眼睛,细想却似乎没有任何不合情理的地方。
……
是楚潆。
“先从高三那个开始吧。”洛飞望了一眼通道对面的高年级区,似乎没加考虑就这么说了。
真巧,李爱国也这么想。虽然明明正常人在这时都会率先把目光聚在那个漂亮的混血女孩——五中这两起案件最显而易见的交接点上,但总有些人,喜欢把看起来最好的留到最后的。
高三六班是二层最靠西边的班级,穿过通道的时候,李爱国多看了一眼地面,但昨晚摔碎罐子的地方已经被打扫得一干二净,现在就算想要找具体的位置,居然都已经找不到了。
走着走着,洛飞突然来了一句:“二狗,你觉得这俩案子有没有关系啊?”
“这……”李爱国挠了挠头发,“我觉得有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既然眼球扔学校了,徐希哲肯定是学校里的人杀的啊。两起案子时间又这么近,没关系,干嘛非拣在这个时间杀人?”
搭档立刻发出不屑的冷嗤:“你把‘模仿犯’全都还给老师了,是吧?”
“哈啊?!这算模仿犯吗?!”
“别忘了,绝大部分模仿犯的目的都是把罪推给第一个犯人。”洛飞伸手拉开隧道西侧的玻璃门,停顿了一会:“……还有,其实我说的不是‘刘青木’,是‘尹绪’。”
——诶。
李爱国愣住了。
但对方没有等他。他只能在那扇门被松开重新关上之前,快步追上去,从门缝里挤过——那个时候,脑子里闪过了唐文石来叫他们出警时吐出的短促单词:“标本”。
——
草莓和国旗都是红的,国旗和巧克力都是方的,草莓和巧克力都是吃的。
但把这三样东西摆在一起,除了“都是物质之外”,好像就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共同点了。
早在左腿刚被发现的时候,唐棣对此只有一句评价:“第三关不可能只有这点东西,否则我直接Good Game,回去高考。”李爱国倒是蛮希望他回家高考的,虽然四天之后,国旗就被发现了,当天晚上,巧克力又被发现了。上头拒绝将草莓、国旗与巧克力并案侦查,这很正常。但那个爱装逼的高中生,似乎拼了命也要在这三样东西之间寻找到什么共同点……
其实李爱国隐隐约约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之前他才会回答洛飞,“有关系”。
只是仅凭目前为止的情报和他那确实不算灵活的脑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
和其他人一样,洛飞没费力气就把徐希哲的前女友从课堂上叫了出来。
沈雁君是个戴细框眼镜,留着笔直的及肩黑发,颇有知性气质的姑娘。对于两名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好像一点都没感到意外,出门之后,便用很平常的语气问:“你们是警察?在怀疑徐希哲是我杀的吧?”
她没客气,洛飞也没客气。点点头说:“既然知道我就直奔主题了,昨天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你在哪儿?”
“……跟小说里写的还真一样呢。”沈雁君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两名警察,评论了一句,接着回答:“我们学校五点五十下课,七点开始晚自习。下课之后我去食堂吃了晚饭,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回到教室里看书,没有再出去过。”
“嗯……你一个人吃的吗?”
“一个人。但回教室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在了,我们打过招呼,他们应该会记得我。”
李爱国和洛飞对视了一眼。这姑娘的态度非常从容,以徐希哲家到五中的距离,打车至少要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杀个人来回显然是不可能的。凶手不是她吗……年轻刑警这么想着的时候,沈雁君开口,又补充了一句:
“……说实话,我挺难过的。”
李爱国抬头看她,少女稍微垂着眼帘,语气略带忧伤,但仍然称得上十分平静。
“我跟他是去年在文学社认识的。说实话,我喜欢徐希哲的文字,可能要超过喜欢他这个人本身,但接到这样一个人的告白,实在是件叫人没法拒绝的事。交往之后,我们什么情侣该做的事都没做过,只是像原来一样……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比柏拉图还要平凡得多。
“可能这跟他想象中的恋爱不一样吧。没多久他就开始追求同届的邢瑾瑶,我们非常和平地分了手,我,他,都觉得这样挺好的,反正只是继续做朋友,我们的关系和之前比起来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和邢瑾瑶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她长得挺漂亮,好像是学古筝的。但比起我来说,他跟徐希哲应该更合适吧,毕竟他们两个交往的时间也更久,至少我几乎没有听说他俩闹过什么别扭……”
好像该说的一下子都说完了,沈雁君的声音这次停止之后,很长时间没再响起来。
李爱国保持着录音笔开启的状态,在笔记本上草草记下她这些话中的重点。洛飞等了等,觉得她可能不会主动开口了,便问:
“楚潆呢?关于她你知道什么?”
少女眉头微颦,似乎在非常努力地回想着。但直到最后,她也没能给出什么意外的答复:
“她……完全没有相处过。只因为她是混血,在学校里很有名,就算不认识,见到了也能一眼认出来……除此之外没有了。徐希哲几乎没跟我提过她,当年追求她的原因,应该只是‘好看’而已吧……”
“他们交往的时间很短?”
“非常短。可能连一周都不到。”
“嗯……”
剩下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
李爱国想。洛飞好像也这么想。
从前女友这儿得到的,除了“她应该不会是凶手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两人就此折返,再次经过玻璃通道,前往同在二层的高二一班。
——然后见到了徐希哲的现任女友,邢瑾瑶。
李爱国没别的意思,但邢瑾瑶长得确实比沈雁君好看,还是特别容易招男生喜欢的,看起来柔柔弱弱,清纯秀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但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肿,显然是昨晚哭得相当惨,洛飞才刚一提起徐希哲,她的眼圈立刻又红了,双手绞在一起,声音哽咽:
“他、他为什么会被杀啊……我不明白,希哲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人对他做这么残忍的事……”
一句话没说完,少女的眼泪真的流了下来。李爱国有点慌了,胡乱摆动着双手,试图说点什么来安慰她:“我、我们也不清楚,所以这才来问你啊!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尽快找到杀害他的凶手,给你一个交代的……”
但这话没什么用,少女哭得越来越厉害,弄得两名刑警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她如果不冷静下来,估计什么也问不出。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让邢瑾瑶先回班里,叫一个她在班里比较要好的同学出来。
那个女生被叫出来之后,从她口中得到的信息跟沈雁君那里也差不多。邢瑾瑶高一时就跟徐希哲好上了,虽然男方还一直和前女友保持亲密关系,她们这些做闺蜜的看着都有点别扭,但当事人居然不怎么在意,一直说:“反正他们都分了,我也不能完全不让他和女生交朋友啊。”
至于楚潆——她几乎也是一无所知。
离开高二一班的时候,李爱国的心情十分复杂。目前的情报如果都属实的话,被害人的两名女友都不具备杀死他的动机,而他和楚潆的关系,看起来就只是蜻蜓点水,图个一时新鲜……男生不都这样的吗?看到好看的女孩就想勾搭,可之后一旦性格不合,很快就会移情别恋了。
那女生回教室之后,洛飞用拇指指了一下高二四班:“得,这回只能去问本人了。”
“可本人有什么可问的啊……”李爱国想了想他最俩当初审楚潆的样子,如果说邢瑾瑶算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话,那姑娘简直像是不小心从火星掉到地球来的。沈雁君说他俩交往不足一周,事情至少过去一年,搞不好她现在已经连徐希哲是谁都不记得了。
“哎飞哥,”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说这男孩的案子,会不会真的不是情杀也不是仇杀啊?”
洛飞在他前头走,听到这句话就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李爱国的脑袋里想着草莓、国旗、还有巧克力,脑袋里有个搅拌机,拼命地想要把它们糅合到一起,“尹绪,刘青木,还有徐希哲,这三件事,都是逆生树的人干的的话……具体到人的动机就不那么重要了吧?”
“……你想说章天羽顾泽楷还有叶景泓他们仨作案都是作着玩的?”
“什什什么啊。”李爱国恼怒地快步走到他旁边,“我是在想,之前那个姓唐的小子说,逆生树作案的所有手法,都非常——那个叫什么格推理来着?……‘诡计’?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洛飞这次没吐槽,只是斜眼看着他。
于是,年轻刑警说得更加起劲:
“推理小说里不是有那种案子的吗?有人连续杀好几个人,但其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剩下的都是用来迷惑我们警方的——你看,最初美术社的案子,那个姓韩的学生也只是个被无辜卷入的受害者吧?搞不好,这个徐希哲只是碰巧是凶手的熟人,比较好杀,所以这次就杀他了!”
“……”
洛飞仍然斜眼看着他。
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
李爱国一开始还得意洋洋地翘着下巴,但时间一长,他就被盯得有点发毛了。“干、干啥,我说的不对吗……”
下一秒钟,搭档像看街边的流浪狗一样,歪过头,弓下腰来,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说道:
“嚯……你也不是完全没用嘛?”
李爱国毫不迟疑地一拳抡了过去。
Miss。
但听到这话,他居然觉得蛮开心的。虽然洛飞的话相当难听,但这么说,应该算是在肯定他的猜想吧?“所以说,你也觉得徐希哲被杀可能只是个意外——”
“不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哈?!”
“你刚刚那段话没有任何说服力。别忘了,章天羽留下的砒霜量不足致命,顾泽楷的本意只想杀一个人,叶景泓在原地留下了他的外套……这些都让我觉得,逆生树,不是个会随随便便夺人性命的组织。”
洛飞站在走廊里,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摸到一半又放了回去。再一次走近玻璃通道的时候,光与影子在他的脸上分割出明暗清晰的色块。
他的脸在光影下一动不动。倒是李爱国的表情逐渐拧了起来。
……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帮他们的对手讲话一样。
……
可是。
可是,好像。
确实是这么回事来着。
“说是……杀人。可先死的,都是自己。”洛飞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就好像在抽一根看不见的烟,“所以我至今为止,都只觉得那是一群傻孩子,真正的犯人,只有把他们聚集起来,在悬崖边上推了他们一把的——Bacikal,那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又完全搞不懂Bacikal到底想做什么。
“那些人在被他吸引之后……就算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可仍然不希望无关的人陪着自己一起去死。在每个案子解决之后,我都有种感觉,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让我们解决的目的,来制造这一起一起的惨案的。
“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如果不闹到这个地步,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或者说,即便听说了,也只是感叹一句而已,绝不会有现在这样抓心挠肝的感觉。
“从这个意义上说……
“就算明知道任何会让人失去生命的事情都是错误的……”
青年举起一只手,扶住额头,闭上了嘴。
他说不下去了。
那是作为一个警察——
绝不可以说出的终极亵渎的语言。
“所、所以,”像是意识到这一点一样,洛飞强行扭转了话题,“我的想法是,如果这两起案子都是逆生树所做的话,既然被杀掉了,那么他们一定‘罪该致死’。不过你刚刚那句话给了我一个新的思路……如果,我也只说如果,如果五中从尹绪的左脚开始,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全都和逆生树有关系的话……”
他走了两步,到的门前,停下脚步。
李爱国好久没听到洛飞这样的声音了。嘶哑而不稳定,像是焚尸炉的火焰里烧得劈啪作响的骨头。
“……这场杀戮,可能在我们找到‘真正的犯人’之前,都不会终结。”
——
——
——
说着他敲响了高二四班的班门。
讲台上的老师走下来。平头眼镜刑警立刻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掏出自己的证件说道:“您好,能不能帮忙叫一下你们班的楚潆同学?”
那老师愣了一下,回头朝班里看了一眼。
但这一次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李爱国的预料:
“楚潆?……啊,我之前有叫到过,但她今天好像没来上学,是请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