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莉亚……”

陈茵茵有些无力地呆站在原地。在三年前的那天，凝聚出阿斯特莉亚的存在之后，她们就一直一直地以共生的方式延续着彼此的羁绊，这么久的时间内，从未有过一刻的分离。

而就在一秒之前，她第一次地“失去”了她。灵魂的世界里仿佛被剜去一半般空空荡荡，那是本属于另一个自己的空间，而现在却只剩下吞噬一切的空无的黑洞。

这就是……作为残缺不全的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吗。

少女愣愣地增大眼睛，张开嘴唇微微颤抖着。

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便快要将自己打垮的痛苦。

而那个少年，那个被自己“拯救”了的少年，在这之前的接近两个月里，一直都是这样痛苦过来的吗。

可笑的是，自己甚至还一度以为我能够理解他的感受。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更无法去拯救吧，这样的……

陈茵茵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扑到那面突兀的白墙上。手指感受到冰凉坚硬的触感，在她的感官里，这堵墙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就在这堵墙的另一面，误入陷阱的阿斯特莉亚感受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茵茵！！”

女神慌乱的呼唤声。

在她触及到墙面的一瞬间，一股无法抵抗的吸力凭空生出，仿佛漩涡一般将她的灵体吞噬，穿过墙面的她，看到的是一片扭曲混沌的空间。

残缺的桌椅，破损的纸片，碎裂的玻璃，以及沉淀在光影眩惑里更多无法分辨的东西，仿佛无重力般漂浮在没有边界的领域里。

阿斯特莉亚知道这是对方早有预谋的陷阱，利用高度凝聚的精神力量编织的虚幻空间，作用到普通人身上能摄取他们的神智，而对于陈茵茵这样的分裂者，则刚好只能影响一半的精神——也就是作为超我的阿斯特莉亚了。

“可恶……真是个毫无正义和荣誉可言的家伙……”

同样以失重的状态悬浮空中的阿斯特莉亚无处借力，只能有些委屈地咒骂了一声，然而她实在是放不下墙对面的陈茵茵，失去了自己的少女，不过是一个柔弱的普通女高中生罢了，如果对方对她出手的话……

一想到这里，少女就一秒都无法忍耐，一声低喝中，锋锐的裁决之剑出现在手心。虽然说对方设下陷阱让她吃了一些苦头，但是从纯粹的实力上，白银时代的正义女神是绝对强过这样的孤魂野鬼的，只要用绝对的力量将这虚幻之景撕裂——

然而，正当阿斯特莉亚想要发力的时候，纯金色的希腊短剑上流动着的绚烂光晕突然黯淡了一下，少女惊呼一声，在空挥中险些失去平衡趔趄栽倒。

这是……

少女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不再闪耀着往日光辉的裁决之剑，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作为驱动本我和超我的本源力量，力比多是内心深处无意识的渴求转化的驱动力，而阿斯特莉亚的全部力量来源，都是陈茵茵愿望和执念。

而现在，少女面对的尴尬局面就是，即使自己希望通过精神冲击脱离桎梏，然而曾经下达了“尽量克制力量”的指令的陈茵茵，能提供给她的力量却大幅度削减了……因为这和她之前的愿望背道而驰。

而现在，两人之间的联系被强制切断的现在，即使陈茵茵和阿斯特莉亚想要改变念头也无济于事了，力量无法再次引渡过来……因为这样一种机缘巧合，此刻的阿斯特莉亚只能发挥不到百分之十的威能，而这样的力量是不足以打破对方的壁障……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还真是倒霉透顶啊——”感受着从手心脚底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无力感，阿斯特莉亚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在此时，搅动的空间中突然出现了无数个小心的虫洞，而从中浮现而出的，是无数个美术教室中最常见的石膏人像。

面无表情的苍白半身，仿佛彗星一般朝漂浮在半空中的阿斯特莉亚齐射而来。放在平时高傲的正义女神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等级的攻击，然而现在的她却是不比往昔，面对急速冲撞而来的石膏像，少女只能勉强抬起手中的长剑，摆出格挡的架势。

可是，这毕竟是在对方的意识世界。

“呃啊啊——”

痛苦的哀鸣。虽然竭尽全力地弹开了五个石膏像，但是最终还是被从侧面刁钻角度冲撞而来的石膏像击中了腰肢。少女纤瘦的身影仿佛折翼的鸟儿般旋转着倒飞出去，很快便又被更多的石膏像打中……

因为失去力量而变得脆弱的铠甲被轻易地击碎，眩惑扭曲的空间里，正义女神泛光的胴体上只有最隐秘的部分勉强有白布遮掩。

沉重的石膏像从四面八方挤轧过来，将少女的身体禁锢在半空，在他们统一朝向阿斯特莉亚的，毫无区别的标准的面孔上，铺陈着毫无表情的漠然，无神的目光拍打在少女柔嫩的肌肤……

阿斯特莉亚突然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压抑感，仿佛是集体无个性的具象化一般，正在对被禁锢的自己施以冰冷沉默的酷刑一般。

“呜呜……可恶，竟然被这样——”

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等屈辱的阿斯特莉亚无力地挣扎着，碧蓝的眸中噙满了不甘的泪水……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抱怨也无济于事了，她只能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祈祷在墙的另一边，失去了自己力量的陈茵茵依然平安无事。

比起看到你受伤的样子，我这一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吧。

我相信你。

你的话，一定有办法打破这个困境吧。谁让你是另一个我呢。

这一次……就让我也任性地依赖你一次吧。

少女的身影无法传达到的黑暗的楼道里，陈茵茵沉默地注视着眼前冰冷的墙壁，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扑面而来。

独自一人伫立在这样阴森恐怖的旧楼里，失去了阿斯特莉亚光芒的自己，仿佛全世界都在将她孤立隔离一般……少女有些悲哀地发现，原来对于自己来说，失去了阿斯特莉亚，就几乎等于失去了一切。

现在站在这里的少女，是这么地孤独无力，这样的自己，应该说根本不像自己呢，还是说……

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呢。

陈茵茵收回目光。现在思考这些也毫无意义，寻找办法将阿斯特莉亚救出来才是更重要的吧。少女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领路人，裂影研究会的干部俞进，然而打开手机的她却发现似乎是受到徘徊在这栋楼的幽灵的干扰，移动设备完全没有任何的信号。

放弃了求助他人的少女，借着手机的电筒光冷静地开始了对周边情况的调查。昏暗陈旧的走道和之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之物，倒是透过教室门上的窗口，可以看到里面倾倒着的桌凳和散落一地的教材辅导书……

不知道是不是陈茵茵的错觉，总觉得它们在杂乱中遵循着某种隐晦的规律，让她不得不多加留意，而当她来到对侧的教室，看到了近乎完全相同的光景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而就在这时，脚下传来了纸擦过地面的嗤嗤的声音。陈茵茵有些惊疑地低下头，注视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刚好飘到自己面前的白色的A4纸。

“……”

秀眉微蹙，却还是弯下腰将白纸捡了起来，快要凝成一线的眸光笔直地落在纸面中心那一排清秀的正楷上。

“绝对完美的对称，开启联结虚无和现实的大门。”

这算是……提示么。

绝对完美的对称……陈茵茵想自己大概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如果对方真的要以自己为敌，现在禁锢住了阿斯特莉亚，正是绝佳的时机才对，为什么还要故意引导自己去营救阿斯特莉亚呢？

这是新的陷阱吗？还是说……

少女将白纸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墙左边的教室。从刚刚的观察来看，这面墙左右的两个教室有着近乎一样的陈列方式，不同的仅仅是诸如桌椅角度，教科书数量的一些细节而已。而她现在要做的，或许就是让这两个教室完全对称，这样才能打开通往精神空间的通路，让阿斯特莉亚回到自己身边。

这么想着，少女开始在手机的记事本上记录下一些可能不同的细节，然后来到另外一边的教室，搬动桌椅，拿走多余的书本和饮水机的空桶，然后将它们补充到缺少的那一边去……

如此来回往返了几次，当陈茵茵有些忐忑地擦去两间教室最后的不同——黑板上的值日生名字之后，她走回到走廊中央，期待着阿斯特莉亚能够从墙的彼端走出来，然而等待了良久，白垩色的墙面上还是没有泛起任何的涟漪。

……为什么？是有哪里不对吗？

陈茵茵又一次蹙起秀眉，心里的不安更甚了几分。而就当她怀疑是自己遗漏了什么，转而回到教室中的时候——

……骗人的吧。

凌乱的桌椅，随意散落的书本和教辅，仿佛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所有的人类全部在猝不及防的瞬间蒸发了，而除此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定格在了那一刹那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过任何的变化降临。

教室里的一切还是最初的样子，然而陈茵茵清楚地记得就在一分钟之前，自己才刚刚将它们整理过一遍……怎么会毫无变化？

不仅是这里，就在一条走道之隔的对面，那个与这边如同孪生的教室，也同样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仿佛陈茵茵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幻觉……吗。

少女孑然站在空旷到压抑的走廊上，突然想起了神话中西西弗斯的故事，触犯了众生的人间的王，被惩罚去将巨石推上山顶，然而每当他艰难地接近顶峰的时候，原石又会再一次滚落山崖，罪人只能无数次无数次重复这没有结局的折磨。

而现在的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避免被全部推翻的结局。或许这正是对方想让自己品尝的痛苦吧，这种明明知道解决的办法，却无法倚靠自己的力量做到的，绝望的无力感。

可是……

被禁锢在这面墙对面的，不是别人，而是超我的投影，和自己同源共生的，另一个“陈茵茵”啊！

轻咬嘴唇的沉默中，少女又一次转身走进凌乱的教室里。即使是徒劳浪费力气也好，如果连另一个自己都见死不救的话，不就和那个人一——

思维进入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角落，陈茵茵赶紧摇了摇头，强制自己不要去想那样的事。毕竟，虽然许下了那样的承诺，但是毕竟不能代替别人做出选择，一切……还是只能看他自己吧。

比起这个，眼前的困境要现实得太多。因为自己的大意而陷入了幽灵的陷阱，虽然对方现在还只是站在高处的黑暗里嘲弄着她的狼狈，但是这不代表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失去了阿斯特莉亚的自己，精神比起普通的少女都要显得脆弱，如果在对方的意识攻击中崩坏的话，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少女一边第二次捡起地面上的书本，一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什么打破僵局的办法的，就比如——

“喂喂！莫西莫西！哈喽哈喽！有人吗有人吗！”

一如往日的轻佻吵闹，却因为周围毫无杂音的阒寂而显得底气不足的声音。

“方泽你在吗！在的话就别装死了哦！”

当陈茵茵意识到这个伴随脚步声突兀响起的少年声音自己最近一直都在听到的时候，昏暗的灯光里顶着一头凌乱黄发的英俊少年已经走到了教室的门前。

“……刘懿天？”

“诶诶诶诶？是班长大人吗？”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说到一半突然愣住是因为，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和这个家伙有过相同的对话。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吧。”就连一惊一乍的刘懿天，也似乎被这样一个诡异的相遇而搞得有些发懵，挠了挠脑袋半天才苦笑着憋出一句话来。

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两人刚刚在晚自习后的教学楼里道别晚安，在陈茵茵的想象里，少年应该已经抱着“和女神班长偶然邂逅”的喜悦满足回寝室做春秋大梦了，而刘懿天也以为陈茵茵早已像往日里那样忽略他的骚扰短信早早休息了……

可结果却是，两人再次相遇了，在这个临近午夜的时间，在这个盛传着灵异怪谈的阴森旧楼里。

这或许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