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在汴京城发生这样的事情，禁中不可能没有反应。当前去追击夏侯的那七八名武士最终功亏一篑的同时，整个汴京城立刻戒严起来，捧日、天武两支禁军三千精锐火速调入禁宫，龙卫、神卫一万禁军封锁汴京各门，皇城司全体出动，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作为此战中的有功之臣，杨怀玉和王雱召入禁中回话，而没什么特殊表现的沈万山因为是韩枢密府上的宾客，便被送回枢密府，交由韩奉先管理。
当然，估计是问过了稍微内行一些的杨怀玉和王雱之后，明白沈万山在此战中发挥的特殊作用，宫里又紧急追加了百匹绢帛，钱千缗的赏赐。沈万山看都不看一眼，转手就交给了喜笑颜开的孙统。率众而来的昭武副尉……当然了，现在已经是昭武校尉兼勾当皇城司公事张斌睿吊着膀子，向沈万山发出了邀请，邀请后者加入皇城司，至少保证一个勾当的身份。沈万山忍着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张斌睿，说：“张勾当，我如果答应了，是不是以后我就是沈勾当了？”
果然，最后还是因为“勾当”这个奇葩的官名，沈万山拒绝了皇城司的邀请。
但他也得知了一些当晚的后续收尾，杨怀玉调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但同时让出先前所兼的龙卫军的厢都指挥使一职，看起来是明升暗降，但事实上却是明降暗升，虽然丢了一个一个厢都指挥使，但天武军在大宋禁军的上四军中地位低于捧日军，却是远高于龙卫、神卫二军，更兼护卫宫廷，以后就是总在皇帝面前出场的了，就冲这个政治红利，多少人宁可降一级也想进去，杨怀玉只是平调，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王雱则最终定下了去向，却是名义上领太子中允，实际上却进入皇城司，成为了“王勾当”。
沈万山正在喝茶，听到“王勾当”一词，险些一口茶水喷了“张勾当”一脸。
话说回来，原本皇城司是只有一个勾当的，现在一口气加了“张勾当”和“王勾当”，已经是满编了。如果“沈勾当”也想来分一杯羹，那么要么是原先的勾当调走，要么就是扩编。
如此，新来的“沈勾当”作为新增的勾当，天然就是半个编外人员，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
除此之外，京中还有数十家店铺被起获查封，其中固然有很多是有北地背景，也有人只是单纯地和邻居不好，甚至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做的是北地财货的生意便遭此厄。都是皇城司动的手，至于其中是否真的有辽国幽泉宫安插的据点，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时候沈万山去市街上走了一圈，倒是发现锦绣城的那些个在汴京的据点是一家都没少。
张斌睿离开之后，孙统再度匆匆前来，告诉打算夜间再出去查探一番的沈万山，韩奉先韩枢密召见。
韩奉先是下山前，锦绣城主沈不二特别叮嘱要保持尊重的人，沈万山于是乖乖跟着孙统前去拜见，路上发现这位天道境的高手先前一身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皂色长袍终于是换了，虽然依旧还是皂色的，却从布料换成了绸料，也难为孙统了，这才收到沈万山转手给出的赏金不到半个时辰，就清空了自己的购物车。
如初见时一样，此间主人韩奉先依旧在书房见客，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装模作样看什么书了，而是正襟危坐地在他的那座书桌后等待沈万山，进门之后，他不仅指给了沈万山左手最近的座位，还顺手把正打算离开的孙统也拉住了。
除此之外，所有的仆人侍女却是统统都赶了出去。
韩奉先开门见山：“今天的事情，我听来的张勾当说过了，后来孙道兄也讲了一遍，我大概了解了具体的情况。我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容我捋一捋……今天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了。”
他伸手敲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起身来回踱步，半刻钟后，才缓缓坐回桌后：“首先，你们武者究竟有多厉害？”
沈万山哑然失笑：“韩枢密，您问我这个，还不如问您旁边的孙道长呢。”
韩奉先余光瞥了一眼孙统，依旧恳切道：“孙兄……一直都很低调，虽然我知道，他在你们江湖上早就已经是威名赫赫，当年也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但这些年修身养性钻研道法，已经很少有惊人之举了。只有前日那三个刺客来袭时，才得以一见孙兄风采，但想来多半也是不屑为之而已。贤侄则不一样，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更是为朝廷做下这等大事，这种事情还是贤侄来回答更为合适一些。”
沈万山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孙统，说：“韩公既然发问，在下自当知无不言。据我所知，所谓武者，其实分为五阶，最简单的便是那种入门不久，学会了一些外功招数，只会打熬力气的。这种类似于军中锐卒，对上普通勇士，大概是可以以一敌二敌三的。这种都是属于五阶之外不入流的了。”
韩奉先连连点头称是。
沈万山又碰了一眼此时已经得意洋洋闭目养神的孙统，接着说：“在此基础上，进而开始修行内家心法，天赋好的，大概十里挑一，可以很快拥有气感，觉醒内力。内力在周身经脉中运转，运功时既是对肉体的淬炼，也是一种加持。觉醒了气感的，我们普遍称之为内力境。这就是第一阶，一般到了这个程度才算是江湖武人的入门，也才稍稍有资格以武者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到了这个程度，就算是资质平庸者，以一当十也是寻常。”
韩奉先顿时拍案感慨起来：“真是人才难得啊，倘若军中有这么一营人马，人人都是内力境，以一骁勇名将带领，专门用于阵前夺旗、登城斩将、偷开城门之类，何愁不所向披靡？”
沈万山笑道：“这个也未必，但凡拥有这份功力的，往往都是自由散漫心高气傲的武人，天生和军纪军法格格不入。同一个门派出身的尚且难以说是配合默契，更不用说不同门派的组合，怕是即便彼此没有瓜葛，相处久了也会龃龉丛生，反而容易坏事。”
韩奉先沉思片刻，道：“我倒是在想，如果军方自己从寻常武士开始培养，武道修行和政治……军纪修养结合起来，半日操练，半日进行思想教育，以我大宋禁军百万人之众，未尝不能培养出上十万内力境，十万有组织有纪律的内力境，啧啧，不说荡平北辽了，就算是荡平天下也是轻而易举吧。”
沈万山：“呵呵。”
韩奉先顿时感到阵尴尬，他向沈万山扬了扬手：“贤侄继续讲，不用管我。”
沈万山顿了顿，继续说：“内力境只是江湖武人的基础，在此基础之上，有天赋、努力与气运兼具之人，将自身内力淬炼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就有可能引发第一次内力的质变。如果说之前的内力稀薄如气，只是在人体经络之间吹行，那么第一次质变之后，内力大幅度凝练浓缩，就仿佛水，有形有质，甚至能够外放于体外。这就是内力三变中的第一次变化，内力变罡气。这一境也就是罡气境，也即第二阶。武者到了这一步，就算是登堂入室了，所谓刀芒剑罡，多半是这个级别。”
说着，沈万山轻轻一挥手，书房另一侧墙壁下的蜡烛波地一声跳了起来，在空中被削成两半。
韩奉先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沈万山点头道：“枢密大人想的没错，到了这个境界，如果想要行刺，就不需要近身那么麻烦了，只要进入到一个距离，中间没有阻隔，无非就是一弹指而已。只不过天下武者何止百万，能到这个级别的，怎么也是百里挑一了。两名这样的罡气境武者，对抗百人也是可以的。”
看韩奉先似乎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沈万山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内力三变中的第二变，是罡气变虚神。这是第三阶了。到了这一步，其实多半就是要靠机缘了，如果说罡气还只是可以外放的液体，那么虚神境的内力，就如同寒冬泼水成冰，质地天然高出一个层级，虚神境的内力对上罡气，也便如同以冰刺水，根本毫无阻力。有些武者，甚至可以短时间凝气为剑，削铁如泥，如果是放手施为，一战斩杀一二百人不在话下。不过枢密大人可以放心的是，这个境界极难达到，说是万里挑一都是谦虚，据我所知，天下间的虚神境武者甚至不过百人，到了这个境界，基本上多半都不在乎世俗的财富利禄，一心只是为了寻找自身的武道真谛了。据我所知，之前和我并肩作战的杨怀玉将军和那位王雱王勾当，就是虚神境的高手，只不过二人应该入境不久，尤其是王公子，大概只是入境不到半个月，内力勉强稳固在了虚神境而已。”
沈万山滔滔不绝说下去：“虚神境之后，就是内力三变中的第三变，虚神变神通。第四阶神通境。其实到了这个层级，二者之间的内力质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所区别的，是虚神还在寻找自己的武道真谛，而神通境则是已经有所明悟，并能够以身贯彻之。说人话就是此时此人外放出的真气，不仅有形有质，而且还会附带着本人的一些性格、思想、喜好乃至各种特殊的变化，就比如之前显露身形的夏侯自在，便是神通境的武者，其人刚猛果决动如雷霆，所以刀式沉重如惊雷，甚至可以以自身真气真的模拟出雷霆的变化，在寻常人眼中看来，这已经不是武者了，更像是法术或者某种神通。这种境界的武者，最好不要与之战场对垒，否则要做好牺牲数百人的心理准备，一个运气不好，被人探囊取走首级是很寻常的事情。韩公请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据我所知，虚神变神通极其之难，已经不是通过努力和天赋所能达到的了，目前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神通境强者也不过十余人，紫衣刀夏侯自在便是排在天下武道榜第十六的人物。”
“还有一个天下武道榜？”韩奉先回过神来，立刻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兴趣。
沈万山点点头：“有的，回头我誊写一份给您。”
韩奉先点点头，捏着手指算了算：“哎呀，这是第四重境界，怎么，难道说神通境之上竟然还别有洞天？”
沈万山缓慢点头：“没错，神通境之上，第五阶，天道境。这种人不仅对自己的武道修为有了透彻圆通的理解，更是进而体察到了天道规律脉络，这种境界已经是玄之又玄的了，寻常人不要说描述，就是想想都无法想象。如果不是当今天下正有三个半天道境，恐怕这个境界都只存在于传说中。不过这三个半天道境已经许多年没有动过手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上限在哪里。”
韩奉先连连点头，突然愕然：“天道境？孙兄，难道人家说你的天道境，不是道法修为的境界，而竟然是武功的境界吗？”
孙统一拍桌子：“嗨，听这小子瞎扯！”
韩奉先满腹狐疑，但却又不好问出来，难道要问为什么你沈万山吹得那么牛逼仿佛剑仙一般的所谓天道境，那天和三个罡气境的刺客都能打一个难解难分吗？这样问出来不仅仅是打孙统和沈万山的脸了，更是打自己的脸了。
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贤侄啊，那个，我不是很懂，但我想问问，天道境难道就是终点了吗？在天道境之上，是不是还存在什么别的境界？”
沈万山顿时刮目相看，心想果然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要不然人老韩能当枢密使呢，这个问题，自己还是在进入内力境之后才问的呢。
他微微点头：“没错，不过那个境界，就真的只存在于传说中了，天道境之上，当然还有一重境界，只是谁也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不是我锦绣城延续八百余年的历史记载中出现过几例，恐怕真的就要作为传说流散于笑谈了——那种境界，乃是无上极道，据说正如天道之于神通，是对于天道规律的理解到了精纯圆融的地步之后，又再进了一步。唉，我等后来人孜孜以求，无非是想一睹这一传说中的风采罢了。”
韩奉先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这么说就解释得通了，贤侄，你说啊……这个，也只是我的猜测，你说那天来的三个刺客，就是和孙道长打得难舍难分的那三个刺客，你说他们中间，是不是就有人是你所说的那个什么，无上极道啊？”
沈万山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正感觉口干舌燥，端起一盏茶要一饮而尽，突然听到韩奉先这个诚恳无比的问话，实在没忍住，一口茶水全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