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山已经认出了这柄刀，确切的说，他不仅认出了这柄刀，还认出了这其实是一柄剑，更认出了这个握刀的人。

下山之前，锦绣城主沈不二曾经叮嘱过他，要小心当今江湖上的十数个人，而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在沈万山的理解力，那个名单基本上可以认为是当今江湖顶尖人物的排行榜了。

当然，小心的意思，是尽量不要主动去招惹的意思，并不代表被人打到脸上了，还要捂着脸退避三舍。锦绣城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沈万山伸出手，接住半空中拦住那一刀而折回的长剑。剑身兀自颤抖不已，剑柄烫得惊人。

而他对面的那个握刀的紫衣人，也在落地之后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他眯起眼睛，盯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上百大宋禁军接下那一剑的年轻人。方才那一刻，他虽然没有使出全力，但也至少发挥了八成的功力，如果一刀砍实，眼前的上百禁军至少要被斩杀一半。

天下间能接住他八成功力的年轻人并不多，何况眼前这个少年的装束和品貌，在江湖上更是独一份。

紫衣人咆哮起来：“沈万山！你们锦绣城也要来掺和这种事情吗！”

沈万山苦笑着回剑入鞘，微微侧过身，将方才接剑到现在为止就一直麻木颤抖的右手遮在身后，说：“夏侯大叔，您就不能好好做您的翊卫司卫将军吗？大宋这么危险，您还要回来趟这趟浑水？”

紫衣人，沈万山口中的“夏侯大叔”冷冷哼声：“兀那沈家的小屁孩，你既然知道我紫衣刀夏侯自在，自然就知道我与这帮宋臣的不共戴天之仇！别说什么家国有别，我夏侯自在家在国之上，早就不是一天两天！”

沈万山叹了口气：“这个我当然知道，夏侯家传的紫衣刀当年威名赫赫，堪称韩琦韩司空麾下第一杀将，坐镇甘陕，西夏不敢越境一步。所谓西北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家父说过，这句童谣传唱的八成还是夏侯家的功绩……”

夏侯自在突然喘气了粗气：“韩公倒台，确实不是谁的罪过，昔日韩公手下将佐多有贬抑，这也是正常，但为何中枢却要掀起一场子虚乌有的‘献金案’，污蔑我父亲与西夏里通，合谋要卖泾州？我世代边将，每一代都有人为大宋牺牲，我父亲何辜，为了自证清白，被逼以死明志！”

沈万山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一方面他又不是宋廷特别聘请的谈判专家，另一方面，他也曾经听父亲沈不二说过其中的曲折，大体还是在中枢的政敌为了攻击韩琦，让对方彻底无法翻身而捏造出来的一起子虚乌有的弹劾，这种事，大宋开国百余年的历史上屡见不鲜，韩琦作为世宦出身，对于这种攻击天然就有耐性，无非就是被雪藏的时间增加几年而已，反正宋廷从来不杀文臣。可是对于夏侯自在这种世代边将，就不一样了。以宋廷对武将的警惕和怀疑，夏侯家就算无事也是要先抄个家看看的。

在这种情况下，夏侯自在的父亲，当时夏侯家的当家人一方面是为了洗清恩主韩琦的清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此作为交换，请韩琦看顾自己家小，选择了写下血书后自杀身亡。

当时，夏侯自在尚未加冠，突然面临父亲身死，皇城司武德卒大举袭来锁拿家人，震惊之下，挥刀杀出重围，直接投了西夏。正如先前所说，夏侯家威名赫赫，事实上震慑西夏数十年，突然间被宋廷自毁长城，夏主李元昊自然欣喜若狂，不仅亲自接待，更指了一个公主与他为妻。

只是沈万山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西夏翊卫司卫将军，紫衣刀夏侯自在，会为北辽的幽泉宫做事。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因为他的出现，夏侯自在发泄完情绪之后，变得冷静而肃杀了起来，最明显的表现，他先前只是闲庭信步，随手一刀，而此刻居然正儿八经双手握刀平举齐眉，脚下弓步缓缓错开，紫色杀气从身上散发出来，在身周悬浮凝聚，如缕如絮。

他开始认真起来了。

沈万山有些后悔站出来了。

突然，两条人影从天儿降，落在了沈万山面前，一名中年武将身着山文甲，头顶鎏金凤翅兜鍪，腰挎一柄手刀的同时，手中反握一杆虎头湛金枪，枪刃压向地面，斜指夏侯自在，沉腰座马，稳如泰山；另一名则身穿绯色公服，腰佩银鱼袋，脚蹬黑皮靴，倒持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在夜风中衣袂飘飘。

沈万山眉头一挑，知道估计是此间官府的负责人出现了，总算不用自己接下夏侯自在这货，心里放松了不少。

夏侯皱起眉头：“来者何人？”

中年武将沉声道：“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杨怀玉！”

沈万山不由得侧目多看了两眼这人。

夏侯冷哼一声：“原来是秦凤路都总管杨文广之子。你又是何人？”

文士官员轻轻咳嗽了一声：“在下旌德尉，王雱。”

沈万山的瞳孔骤然一缩。

对面的夏侯也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先是一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旌德尉？哈哈哈哈哈哈……”

王雱勉强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官职低微，有辱夏侯将军试听了。”

夏侯自在猛地一收笑声：“区区一个旌德尉，居然绯衣银鱼？哼哼，我说王公子，既然要低调，索性就真的低调下去，穿一身常服来，既然要凸显身份，又何必把所谓旌德尉这样的幌子举在面前？难道大名鼎鼎的江宁王介甫家的公子，竟然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之人吗！”

王雱笑了笑，满脸歉意拱手道：“夏侯将军有所不知，王雱今日面圣，蒙圣上厚爱，赐绯衣银鱼，或许将有其他任用，大概要到明日朝会才知。所以此刻，雱依旧只是个旌德尉，倒不是雱有意为之。”

夏侯自在看了一眼被王雱、杨怀玉和沈万山拦在身后的禁军，冷冷笑道：“一朝而为绯衣银鱼？莫不是要当勾当皇城司公事了？那可真是要恭喜王公子了。既然诸君汇聚，此等雅兴千载难逢，不如这样，你们让开条路，让我身后这两位兄弟先行离去，我留下来陪你们玩玩如何？”

沉默的杨怀玉轻轻摇头：“逆贼夏侯自在，事到如今，你还不醒悟吗！”

沈万山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坏。

果然，听到这一声“逆贼”，夏侯明显面露愕然，旋即，即便隔着数丈的距离，沈万山还是看见夏侯自在的双眼变得通红，布满血丝。

夏侯缓缓低下头，微微颔首：“逆贼……逆贼，也罢，既然如此，那便让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名士，听一听我这逆贼的心声吧。”

夏侯举刀，指向眼前人：“我的心声，既是今夜的雷声！”

横刀一抹，紫电如墙，向着眼前的众人轰隆推进。

沈万山刚刚收回腰间的长剑再度嗡鸣起来。

一身铠甲披挂的杨怀玉向前踏出一步，回头瞥了一眼立在原地的王雱和沈万山，淡淡道：“请二位为我掠阵！”

沈万山没有说话，王雱却点了点头。

杨怀玉回过头去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沉静如同一座磐石，又仿佛一座肃杀的军阵，壁垒森严，应对着眼前紫电如狂骑冲阵。

第一束紫电如一骑当先，率先扑到了杨怀玉的面前，后者在此时人枪合一，向前猛地踏出一步。

脚步重重落下时，长枪已然刺出，竟然好像比闪电更快一步，嗤地一声轻响，突入面前的紫电被一枪抹平。

杨怀玉一动不动。

第二阵紫电便如波涛汹涌，浩荡而来。

杨怀玉长枪一横，脚下重重踩下，以他为中心，方圆两丈的青砖地面寸寸瓦解。

长枪迎上紫色雷暴，杨怀玉瞬间便被吞没，即便以其先前的沉稳，此时也忍不住发出了沉闷的嘶吼。

王雱回头看了一眼沈万山：“兄台，请了。”

沈万山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王雱扭回头去的下一刻，已经疾驰而上，仿佛一条游龙，撞入了紫电丛中。

一束耀眼的白色剑气突然荡起，仿佛倏然涌起的钱塘江大潮，瞬间在紫电丛中开辟了一小块宁静的空间。

但在这块方圆不到六尺的净土空间之外，紫电依旧密集如同暴雨。

然而，雷暴终究无法持久，总是会过去的。就在密集如鼓点的紫色雷暴终于稍稍缓释一个段落时，数步之外的夏侯已经握刀而上。仅刃长便有四尺的斩马大刀掠地而过，仿佛一阵摧枯拉朽的暴风，一去无回地斩向相互扶持着在先前的雷暴中支撑下来的二人。

沈万山还是没有出手，他的右手死死压住挣扎着要滑出鞘的长剑，面色阴沉，似乎在等待什么。

虎头湛金枪修长的枪刃探了出去，接下了斩马大刀力同砍山的一击。一身铠甲零落，嘴角隐隐有血迹渗出的杨怀玉此时迈步离开王雱的身侧，一杆长枪如漆黑夜色中乍然亮起的银色闪电，连续截断了斩马大刀那势如黄河般连贯磅礴的刀式。

王雱后退一步，在战圈边缘竭力调息。

离开此处战场之外的青虬和黄猿对视一眼，忽然猱身而上，一个双手连挥，一个紧跟其后，按剑在鞘，似乎在寻找一个关键的时机。

路过战圈时，从圈中竟然又伸出那柄虎头枪，猝不及防间将这两个人又揽入战圈中。

王雱有些紧张，他按剑厉喝：“沈公子！”

但沈万山却突然呵呵一笑：“我几时说过，要与你二人联手的？”

噹地一声巨响，杨怀玉滑出战圈，虎头枪斜刺向身后支撑自己，直在地面上犁出一道长长的沟渠方才稳住身形。

夏侯自在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看向二人身后的沈万山。此刻，夏侯的肩上居然有一道伤口，正在汩汩流血！而他却无暇顾及。

沈万山的目光从夏侯的脸上移向他身后的青虬：“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究竟夏侯将军为什么会介入北辽幽泉宫的事情，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方才合理。”

夏侯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向着沈万山缓步行来：“你想明白了什么？”

沈万山笑道：“我听说去年年底开始，西夏那位英明神武的拱化皇帝，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夏侯没有让沈万山如愿说下去，他瞬间发力奔跑，手中的长刀借着突然起来的奔势，再一次向微笑着的沈万山投掷出去，仿佛一颗流星，瞬间划过二人之间不到十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夹在沈万山和夏侯两个人之间的杨怀玉，几乎是本能地出枪，因为冲刺掷刀而不得不向前助跑数步的夏侯自在此时正好到达他的面前，旋即便被这杆曾经名震天下的金枪噗嗤一枪，钉入了右边胸口。

正在调息回力的王雱顾不上自身真气运行尚未结束，强行催动气血，欺身向前，薄如蝉翼的软剑微微颤抖着，刺向夏侯自在的双眼，却最终因为力虚手软，只是割过了夏侯自在的左眼。

鲜血混合着瞳液迸出。夏侯自在怒吼一声，抬腿重重踹在了杨怀玉的胸口，只听咔嚓一声，杨怀玉口喷鲜血，向后倒飞出去，虎头枪随之拔出了夏侯的胸口。

被夏侯拦在身后的青虬和黄猿终于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架住了颓然倒下的夏侯，转身向后疾奔而去。

王雱强忍住一口鲜血，抬剑一指：“包抄！”

战场周边数个方向，至少八九名罡气境上下的武者如同赴宴的秃鹫，自空中向着狼狈奔走的夏侯追下去。

夏侯三人一头钻进一条小巷，在追逐着紧随着即将追入巷中的那一刻，一条高挑的黑影从巷中闪出，旋即转身疾走。而最先冲入巷中的一名手持丧门剑的中年男子却当啷一声抛下兵刃，捂住正嘶嘶喷血的咽喉，颓然靠墙倒地。

有人越过那男子还余最后一口气的身体继续追下去，那名突然窜出的黑影又猛地折转回来，抬手甩出十几颗毒丸，毒丸落地，旋即起火发烟，整条小巷立刻被五颜六色的毒烟所笼罩。

等到毒烟散去，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夏侯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当然，这些王雱二人是不会知道的。下达了追击命令的王雱终于将压抑许久的那口淤血喷了出来，转回头看向身后的沈万山，他被先前夏侯那不惜余力掷出的一刀所震惊，甚至内心里已经认定此时的沈万山被一刀穿胸毙命了。

而他只看见沈万山手中正握着夏侯那柄长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