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董氏不大识字,尴尬的笑着把硬纸板做的菜谱推给养父,让养父点菜。养父会意的接过菜谱,拿在手里看。他翻过去倒过去的将菜谱看了又看,语气颇有些不耐烦的问店小二:“哎,我说小二啊,你们这里怎么都是素菜?我这都快把菜谱给翻烂了,一个肉的也没瞅见。我们这一路好走可是累得不轻,怎么说也得弄点儿肉补补啊。”车夫听到有肉可以吃,看也没看菜谱就随声附和到:“是啊是啊,来些荤的。大晚上的,吃青菜多不吉利。你们说是吧?”他朝着董氏和养父递眼看看,征求他们的意见。店小二也算眼疾手快,赶忙弯腰点头的陪着笑脸说:“几位客官可别介意啊,我们客店之所以没荤菜,主要是我们掌柜的得了一种怪病久治不愈。老板娘为给掌柜的祈福,上庙里求了一签。老和尚说是掌柜的前世主管屠宰牲畜,积恶太深,这辈子须吃斋念佛方才能躲过此劫。”
店小二的解释还算合情合理,可车夫就是耗上了,硬是要吃肉:“那你们掌柜的吃斋就吃斋呗,你也不能拦着不让我们吃肉不是?天底下没这理儿啊也。”养父用右手拍拍车夫的胳膊,好言相劝的说:“算了算了,我们这就当是也为掌柜的祈福吧。”闻听养父劝告,车夫没了脾气,不再言语。养父翻着菜谱,见正面是主菜,反面是面汤之类的佐食,一时间不知何以为好。他挠挠头皮把菜谱放回到桌子上,对店小二说:“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吃什么好,你就捡着你们店里的招牌菜,给上几个就成。另外呢,再给我的小女儿弄些奶汤和软食,她还小也咬不动硬货。”店小二拿起菜谱,如释重负的叫了一声:“好嘞,您就瞧好吧。”小二的人已离去多远,他的声音却还如钟磬般的萦绕在我们几人的周身。
店小二喊劳动号子似的叫声才刚熄灭,他就端着五颜六色的素菜折了回来。大家真是饿急了,也不管什么咸淡香辣,都风卷残云的颔首吃了起来。喂我吃饭的任务很自然的落到了董氏的头上,因为唯独她有这个耐心和技巧。吃过几道可口又美味的素菜后,店小二安排了我们几个入睡。养父和车夫各自一间,董氏和我一间。安排罢了房间,店小二临走特意交待我们说:“有什么事儿啊,您就直接敲铜铃。看见没,”店小二说着,用手指着屋内床头边的木鱼状的铜铃说:“就是床头那个,敲起来省事儿又方便,而且还又催眠的功效。不过可不能老敲啊,我这大晚上的也得休息啊。”养父被店小二满口的铁齿铜牙弄得哈哈大笑,他拍着店小二的肩膀不住的夸赞说:“哈哈哈,你干这个还真是鸟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店小二客气的笑了笑,耍猴儿似的蹦跶着退了下去。
养父送我和董氏进了房间,看屋里还算干净,找把椅子坐下对董氏说:“这一路上可够麻烦你的了,我和昭雪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养父身体刚有好转,感情十分脆弱,说到动情处不觉要落下泪来。董氏把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回头安抚养父说道:“麻烦什么啊,谁没有落难的时候。更何况现在我也是无家可归,跟你们在一起起码心里边还有个依靠。照顾小昭雪虽然麻烦点儿,可我这身心别提有多踏实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也没什么念想了,就盼着小昭雪快快长大,我好早死早解脱啊。”养父的脸色耷拉了下来,他放下端在手里的茶杯说:“哎,可不能这么说。你要不介意,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昭雪就认你做个干娘,论辈分我管你叫大姐,你看怎样?”养父没说完,董氏的眼泪顺着皱纹里的皱褶暖暖的流了下来。她望着躺在床上睡熟着的我,边擦泪边喜悦的说:“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养父和董氏唠嗑似的东拉西扯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回房间去睡。董氏偎着的我的小身体轻轻躺下,夜晚她的呼吸比我的还要轻细。我猜想,幸福的力量可能就是这样。这时的月色爬上窗棂,我看着外面的星光满天也沉沉睡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在我小小的生命中,董氏的及时到来填补了我母爱的空白。她看待世界的眼光并没因自己所有血亲的离世而扭曲变形,这在另一个层面上深深影响到了我。若干年后,当我被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压的喘不过气来时,总能在绝望透顶的午夜想起干娘,想起她承受苦难和付出心血时的一视同仁。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首先应该是朋友或至亲。
不知是在梦里还是什么地方,我听到一声“啊”的惨叫,随后是满堂的哭声。我来不及睁开眼睛,嘴里就哇哇大哭了起来。董氏抱起我坐在床头,右手捂着我露出一面的二耳朵说:“小昭雪,不要怕,有干娘在呢。”她虽然这样说着,自己的身子却也跟着哆嗦起来。我的听觉透过干娘董氏的指缝,听到外面有人在喊:“不好了,快来人啊,掌柜的快不行了。”紧接着是一连串蹬蹬蹬的脚步声和呜呜呜的哭诉声。哭的最响亮的那个声音是女腔,很显然属于老板娘的。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也只有她才会不能自己的长歌当哭。脚步声和哭诉声交替的罅隙里,我听见白天那个服侍我们的店小二的声音喊说:“快去请村里的郎中,掌柜的旧病复发了。”
店小二喊完话,有人砰砰砰的敲我们房间的门。干娘董氏听到敲门声后,迟疑了一下才起身走到门前问:“谁啊?”养父疲倦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过来:“老大姐啊,是我。你和昭雪怎么样了,外面都快翻天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怕你们有什么闪失,这才过来问问。”干娘起身打开了门,养父从门缝里直接闪了进来,快步走到床前张开手臂抱起了还在昏睡中的我。他瘦的只剩下一堆骨头架子强撑着的身体,咯的我胸口的肋骨有些酸疼。我伸懒腰似的高举着双手,腿也蹬踹了几下,等到身子挪移到最舒服的位置才停下不动。养父抱紧我走进屋里,回头对干娘说:“老大姐啊,快关好门。也没什么事儿,好像是掌柜的快不行了。一般急病都是这样,大半夜的人说撒手就撒手。”
干娘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便走到门口朝门外张望几下后便关好了门。她向外张望的一些时间里,我听到了其他几房住客的窃窃私语声。一个说:“这掌柜的恐怕不行了,前两天我看他脸上就基本没什么血色了。”另一个貌似拉了一下前面那个人,嘘了一声道:“你可别瞎说啊,到时候出了人命找你算账。”刚才说话的那人可能觉着莫名其妙,反驳说:“嘿,我说你这人说话可真够怪的。找我算什么账啊,又不是弄死他的。”又一个人上前劝架似的拉住他俩,应该还有皱眉头的动作:“好了好了,别瞎吵吵了,都回去睡觉,明天还得赶路呢。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净在这里嚼舌头。”众人觉着无趣,纷纷回到屋里去。木门紧闭的声响,“吱吱吱”的陆续传来。
到了白日,我们起床来,走出屋外,都是吓了一跳。满店铺的梁柱上房门上挂的都是白布,店小二等人也是披麻戴孝垂头丧气的。车夫昨天睡得死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问养父:“哎,大官人啊,我说这是怎么了这家店铺。好端端的挂什么白布啊,多不吉利这个。”养父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低声说:“昨天夜里掌柜的可能去世了,说话可得注意点儿啊。”车夫闻听了详情,将右手盖住了嘴巴,眼睛睁大着做吃惊样。其他住客也都起了来,看到眼前的情形自是明白了一二。昨晚小声议论的那几个都长的面相黑实精明能干的,一看就是跑江湖的生意人。
我们都不知所措的站在房门口,看着掌柜的一家又是痛哭又是烧纸的。那帮生意人中的一个,架不住了,扯了一下站在他前头的那个像头领模样的说附在他耳边问:“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呢,要不先走一步?这年头乱哄哄的到处都在死人,这有什么好看的呢?”为首的那人听了,也觉有理,指着身旁一个矮胖的人低声说:“你去告诉那个戴白帽子的小二说,我们今天得走了,三天的房钱来时都已经结了。”矮胖的人面露窘迫,觉着这时过去似也不大对劲。可头领说话了,自己也只好慢吞吞的低头走到店小二近前,说明情况。店小二听明白了意思,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扭过头来继续吊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