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城后没多久,天色就渐次黯淡了下来。西天边越来越低的夕阳,像是一盏挂在枝头的喜庆灯笼。挠痒痒般大小的晚风把这盏灯笼吹起又按落,灯笼里的灯捻也跟着一同闪闪烁烁。夜行的鸟鹊闲来无事,追逐着飘落的树叶嬉戏耍闹。喂着马的车夫一手拿着青草,一手顺着马的眉心朝下摸着。马吃草的工夫不忘打着响鼻来回应车夫的抚摸,仔细看时它的两只耳朵也在节奏分明的抖着。这抖动的频率和它心脏跳动的速度大致持平,而心跳又与幸福指数直接挂钩。我躺在老妇人董氏的怀里,手一直向着车窗的方向扒着,是马响鼻的声音吸引了我。坐在马车里的董氏可能也觉沉闷,便伸手挑开了车窗布。一股新鲜的气息仿佛清晨的露水那样温凉的洒在了我们三人的脸上,我闭上了眼睛感到自己无声的沉入了海底。
喂完马的车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并拢双脚跳上了马车。他拿着鞭子在半空中虚晃一枪,嘴里响亮的喊出一声:“驾!”很明显,这是喊给马听的,也是给坐在后头的我们一个出发的提示:“客官啊,是时候出发了,你们在后头可要坐稳啊。前头岔路口往北行不远就是黄河,往南行是开封下属的几个村镇。过了这些村镇直线向南,用不了一个月就可以到得长江边了。客官们,是愿意往北呢还是想向南呢?”老妇人董氏嘴唇没动先用眼睛瞄了瞄养父,养父半躺在软布座位上细细斟酌了片刻说:“我们不久前刚从黄河边上过来,这次就不去了,这次改道向南。”车夫闻罢,又把鞭子朝半空中响亮的掷了一下:“好嘞!那你们做好了啊,咱们尽量赶在日落之前找到店铺安歇。”
车夫以他与马之间的默契配合,最大限度的缓冲了马车在行驶过程中产生的颠簸力。养父可能是觉着车篷里空气憋得发闷,轻声咳嗽着用右手掀开了车篷窗帘。他看到外面除了层峦叠翠的松柏杨林外,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往南走的人群。他们肩扛手提着瓶瓶罐罐,很像是在集体大逃亡。兵荒马乱的光景,百姓们都好似猴子下山般的背井离乡。人类这个庞大的种群也正是你来我往的迁徙途中,完成了蒲公英式的杂交混溶。养父看着靠近马车床边有一个五十上下的庄稼汉,走的甚是满头大汗,便喊叫着朝他问话说:“哎,我说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是向哪儿走啊?”庄稼汉听见耳边有人喊话,低着头的像是漂在水面的葫芦左右看了看,最后才看到自己左上方的养父的面孔:“哦,我说怎么没看见人呢。客官是在问我话吧?”
庄稼汉太专注于自己下一站的琢磨,心里头有了远虑自然就无近忧了,因而这才没听到养父的问话。养父弄明白了庄稼汉刚才四处转头的原因,呵呵笑着说:“没错啊,就是问你呢,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啊?”庄稼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又耸耸肩膀把挑着的担子往上提提说:“客官是外地人吧?你没听说吗,契丹人要打过来了。我们这是举家往南逃命呢,再不走小命可就保不住了。”养父联想到前些天晋国宫城内石重贵与耶律德光决裂的事情,知道庄稼汉没在开玩笑,便又问他:“那你们总该有个固定的去处啊,光是往南走,南边可是也不太平啊。”可能是受了越落越快的夕阳的刺激,庄稼汉加快了脚步:“唉,四海之内都出都在打仗,哪还有什么太平的去处啊,能活一天算一天呗。”
养父听出了庄稼汉的话语里随波逐流的意味,不忍再去过多问话,便遮上马车窗帘闭目养神的继续安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细心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并不比那位庄稼汉好上多少。他虽然也是盲目的走东窜西,但终有一日会找到自己安命的居所。我们却退无可退进没进路,完全被命运这个怪物逼上了死角。董氏翻腾着包裹,找出了一些吃的东西,像是自言又像是说给养父听:“我看小昭雪眨巴着嘴唇可能是饿了,我喂他些软和的东西吃吃。”她鼓捣了一些能吃的东西放在我的嘴边,我正好闲的有些饿了,便张嘴吃了起来。味道还不错,有点儿甜甜的,想来大概是面食之类的。董氏看我吃的欢快,又拿出暖壶里还热着的水说:“慢点儿吃慢点儿,多着呢,都是你的。”
她把倒在杯子里的热水先放在自己的嘴唇边试了试,感觉正好,就推到我的嘴边说:“来,喝口水。”我虽然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也将嘴唇凑到了杯子边沿,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温水来。我在喝水的时候,抬眼看了看董氏,发现她也正盯着我笑,笑容把她脸上的皱纹折成了一条条细线。在以后无数的日子里,她脸上这样的细线慢慢变粗,最后连在一起。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老了,而且正在迅速的向着死亡冲刺。要是我能早一点知道笑容会让她脸上的皱纹变多,我肯定会及时阻拦住她的。人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动物,总是在对过去的追悔莫及中繁育未来对现在的追悔莫及。弥补失去那样东西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握现在,从而赢取对掌控未来的主动权。但与此同时,人生必将索然无味,我们与生俱来的丰沛感情便无处安放了。
天色将近黄昏的时辰,马拉着马车赶到了开封边上的一个叫江桥的村子。可能是临近夜晚的缘故,村子静的像块墓地。偶一会有的狗吠声,也是如同来自冥府般的令人毛骨悚然。车夫一声令下勒住了缰绳,马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村口的石板街上。月光宛若一袭银纱铺在光滑的石板面上,让人无端喟叹大自然的挥霍无度。车夫跳下马车,掀开车篷布,喊醒了我们几个:“喂,客官,快醒醒!我们到地方了。”养父迷迷糊糊的醒来,看到车夫伸进车篷的笑脸,揉着眼睛问他:“车夫啊,这是到哪儿了啊?”车夫卷好车篷口处的垂布,笑呵呵的回说:“这是开封城边的一个村子,叫江桥。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养父明白了车夫的意思,站起身来拉了拉董氏,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老妇人啊,醒醒吧,我们到地方了。”
董氏睡意正酣的醒了来,哈欠连天的抱着我下了车。我们几个和车夫并肩走着,车夫很娴熟的举眼看了一下前面的地形说:“前面不远处就有一间旅馆,我们先去好好歇歇脚吧。”养父也抬眼看了一下前方,觉着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便很好奇的问车夫:“车夫啊,你这真是火眼金睛啊,我可什么也没看见啊。”车夫谦虚的笑了笑,拍拍马的脖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干我们这行的,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怎么混啊。”养父一想也对,觉着自己问的有些关羽门前耍大刀了。四通八达的街衢上只有我们几人和一辆马车逶迤而过,更加彰显了它的孤寂。人家似乎都已安睡了,硝烟萦绕下的村落在享受着它难得的阒寂。
走了不一会儿,我们前面果然有一处亮着灯火的屋子,门口悬着的牌子上明晃晃的写着“客店”两个大字。客店二字的前头似乎还有字体,但都被时间消磨的四平八棱。可能村子里只有这么一处客店,因而大家对它以前的名字具体叫什么都没怎么在意。生活的乐趣就在这里,简单的才是最好的。我们几个鱼贯而入,店小二很热情的招待了我们:“几位客官辛苦了,要住店么?”车夫也是笑脸满满的,他拍了怕身上的尘土对小二说:“这么晚了,当然是住店啊。”车夫拍打完了自己身上的尘土,指着黑乎乎的门外说:“小二啊,你先把我们的马车安排一下,然后再给我们弄些吃的东西。当然了,如果你们这里有多余的草料,不妨也给马弄上些,价钱好商量。”
店小二嗓音脆亮的答了一句:“好嘞!几位客官先坐着,我去把马车安排好了,再招呼你们用饭。”店小二嘴上的语音还没落下,生风的脚下早已麻利的溜了出去。过不多时,他就蹦蹦哒哒的跳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盘子。至于盘子里盛着的,也无非是些日常的零食罢了。小二快步走到我们桌前,放下盘子说:“几位客官,先吃些简单的零食垫垫肚子。”他说着,将盘子里的花生什么的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块油腻腻的硬纸板说:“这是菜谱,几位客官想吃什么尽管点。本店的厨子在我们这一带的名号,那是响当当的。只有你们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出的。”小二的自信严重刺激了我们本来就已经燃起的食欲,而菜谱则是成了扑灭这旺盛食欲的行动指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