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生死往往能拽动整块历史磨盘转动的走向。我不知道石重贵接替后晋皇位是否曾做到过这点儿,但其确实波及到了我和养父的安危。石重贵继位伊始,就对待我们父女二人还有老妇人董氏表现出了和他叔父截然相反的态度。他先是以宫廷殿房紧张为由,将我们三人赶出了正殿,赶到了太监杂役混居的柴房。战乱时期富贵人家尚且居无定所,这些由柴木直接搭建而成的柴房之破陋程度可想而知。我们三人住在里面,屋外晴天屋里也晴天,屋外下雨屋里下的更大。可毕竟是寄人篱下,条件再不好也只有咬碎钢牙硬往肚里咽。吃别人的嗟来之食,又岂有不被唾弃的道理?命这种东西,终究是要死死窝在自己手里的好。但那个时候我的年岁还小,对苦难的感知度基本没有。养父就不行了,他的病哪经得起这种折腾?
将我们三人推到死亡边缘的石重贵可能还觉着不太过瘾,又停止了供应我们正常的一日三餐。原先对我们毕恭毕敬的太监宫女们,也都学会了翻白眼的本事。我们三个在晋国宫廷的处境,在几天之内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只知委曲求全的老妇还对耶律明信件的威力抱有幻想,可她哪里懂得晋国新皇石重贵已在慢慢调整对契丹辽国的策略。他的叔父石敬瑭待我们堪比爹娘,那是因为从耶律明的信中石敬瑭嗅出了我们的利用价值。当时耶律明是辽主耶律德光的亲信大将,他的亲笔书信和辽主耶律德光放的一个响屁所产生的效果是等同的。石敬瑭奉行向辽主耶律德光称臣称儿的态度,自是不敢得罪和辽国又任何瓜葛的东西。石重贵这个生瓜蛋子就不同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不知脑袋里哪根神经抽了筋,非要和辽主耶律德光叫叫板。
他这一叫板,可苦了我们三人了。若不是耶律明临别之时送的几千两银子维生,我们这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的三个可真是走投无路了。眼见着处境越发的恶劣,董氏终于觉悟出晋国的皇宫大殿是真呆不下去了。她征求了养父的意见之后,决定搬到宫城外头去住。虽说高墙之外没有繁华盛景琳琅满目,可吃着自己双手挣来的食物下咽的终归会通畅许多。想明白过来的董氏见养父身体才有些起色,害怕路途颠簸病情反复,就请求小太监向石重贵带话问问看能不能借辆马车。小太监开始还吹胡子瞪眼一副牛气哄哄的模样,但看我们三个快要离开了忽又良心发现答应去问。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弱者之间的同情是建立在自身毫发无损的基础上的。
一步三摇晃的小太监很快折了回来,他带回的答复无异于给往我们的伤口上撒盐:“主上说了,马车没得借,刀剑倒是有很多。”小太监没给办成事,语气中也略带些不好意思。他也想积些阴德,可阳世的冰冷经常不由分说。躺在床上的养父听罢,直着身子咳嗽了两声说:“你家主上最近是不是辣椒吃多了,火气怎么这么大?”小太监听完养父调侃的问话,歪头斜脑的认真想了一会儿:说“主上最近辣椒倒没见吃多少也,就是整天忙着收发书信和操练兵阵。”养父知道可能有事要发生,歪坐在床沿上继续问:“哦,有这种事?莫非晋国又要和谁开战?”小太监没有正面回答养父的问话,而是转身伸手关上了木门。关上门后,他走近养父的身边,习惯性的点头哈腰的低声说:“主上要和辽国打仗的事情全皇城的人都知道了,你们怎么还像没睡醒似的。”
他说着拿眼睛看了看左右,看到一个矮板凳就坐了上去,操起手来接着说:“主上刚上位的时候,就给辽主耶律德光,”小太监说到这里,怕养父听不懂就打断问了一句:“耶律德光总该知道吧?”养父配合的点了点头说:“略有耳闻。”小太监扫除了叙述上的盲点,嘴里开始了滔滔不绝:“主上给辽主耶律德光写了一封亲笔信,一来是通报前主上驾崩的消息,二来是要挑衅一下辽国的权威。主上在信中明确提到以后自己对辽国,只称孙不称臣。这也就是说,主上只是象征性的从老主上那里继承了孙子的辈分,至于臣属的关系一概作废。耶律德光也不是好惹的鸟,他那肯善罢甘休。直接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文书,也申明自己的立场,内容无非是好言劝说主上万不可轻举妄动。”
养父听着小太监说书似的讲述,有些不解的问:“既然你家主上直言要脱离与辽国的臣属关系,依照耶律德光的脾气,他怎么还肯文绉绉的和你家住上进行书信往来而非兵戎相见?”小太监觉着养父问的不无道理,看来这个地方是要解释一下了:“据说是因为辽国宫廷发生了内讧,耶律德光的几个儿子为争地盘闹的不可开交。你说说,这未进化的野蛮人和我们中原文明人就是不一样,都是一个娘生爹养的搞那么僵做什么?反正都姓耶律,谁坐还不都一样?”小太监觉着光是嘴说还不过瘾,便摊开左右手掌摆了一个一了百了的姿势:“我们晋国就绝不会发生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礼仪之邦就是不一样……”
养父生怕小太监将话题扯得太远,便打断他问:“那你家主上整日闷在屋子写信做什么啊?这个时候就应该趁着辽国内讧,一鼓作气北上草原直取辽国首都上京才是啊。”小太监的两肩像是被麻袋压了一下,蔫了下去:“谁说不是呢?主上想的和我们却不一样,他非要弄什么师出有名之类的没用的噱头。战争本来就是你打我我打你狗咬狗的规则,搞这些名堂做甚?要是换做我,哼,还不弄它个底朝天……”养父瞪大了眼睛直视小太监,小太监开始还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慢慢的才反应过来说:“哎呀,可别介啊。我就随口说说,并没取而代之的意思。我们主上贼贤明了,我们效忠还来不及呢,怎敢有亵渎的想法。再者说了,我这一个太监就是真有改朝换代的心也无传宗接代的力啊。”小太监最后的这句感慨,精准的戳到了养父的笑穴。
养父和小太监越聊是越投机,大有地球人无法阻挡的意味。可时间毕竟已经不早,我们还要趁着天黑以前紧早赶路出城,他两人也只得依依惜别。老妇人董氏见石重贵抠门的连辆马车都不借给,心下愤愤不平:“这人的脸真是比猴子的屁股还要靠不住,他不借给我们大不了就买上一辆,又不是没钱。给谁脸色看呢,谁离了谁都活得下去。”出了宫门,她果然说到做到,花了三百两白花花的纹银连车带马买了一整套。卖家看我们老弱病残多有不便,又免费雇给我们一个驾车的车夫。董氏和车夫扶着养父坐进了车篷里,自己也抱着我坐了进去。车夫坐在车篷前头,右手拿着鞭子高声问我们:“客官坐好了没有?坐好的话,咱们可就上路了。”老妇人董氏询问了下养父坐着是否可以,养父点了点头,董氏就朝着车篷前头回说:“都坐好了,你只管开路就是。”
马车沿着开封府城的大道顺顺当当的直线走了老长一段路程,车夫才放慢速度的高声问道:“前面就是出城的岔口了,客官要往哪里去?”董氏没答话,抬头看了看养父。养父抬眼瞅路如同雾里看花,自也是没了主意,他对中原的城市并不比董氏熟悉多少。董氏站起身来,伸手掀开车篷布问车夫说:“不瞒师傅说,我们对开封这一带的情况并不熟悉。还有劳师傅给详细的介绍下。”车夫听了董氏的答话,停下了马车,对我们几人说:“也好,我们就先歇息歇息。既然你们都不是本地人,那就听我全盘指挥吧。”车夫跳下了马车,走动草丛茂密的地方给马拽了几把青草。养父透着车篷布看到了马夫的举动,高声问他:“哎,我说师傅啊,这匹马可是你的?”
车夫抱着一大捆子青草边喂马边回答养父的问话:“也算是吧,我把它拉扯大的。”他说到“拉扯”一词,咧嘴嘿嘿笑了:“马这种动物和人一样,你别看它平时呆头呆脑的,谁好谁坏它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哎,对了客官,老妇人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可是你的?”养父爱恋的看了睁着大眼的我一下,回答车夫说:“嗯,是的,正是小女,刚满一岁大。”马夫又问:“叫什么名字?”养父回说:“复姓皇甫,名叫昭雪。”车夫好似第一次听到复姓皇甫,喂着马大声夸赞说:“姓是好姓,名字也是好名字,将来必定是个好看的姑娘。”车夫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里看的全是正在吃草的马。养父知道,车夫的话里有一多半是在夸赞他自己的马的,便会心的笑着不再言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