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羽(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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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昭雪的老妇见皇甫迟瑞倒在了儿子的坟墓里,便条件发射的纵身跳了进去。因为担心昏迷中的皇甫迟瑞会落得和被人食的儿子同样的下场,老妇一手紧抱着昭雪,另一只手使劲的摇着皇甫迟瑞。离远了看和离近了看,都会让人觉着老妇是在唱独角戏。接连几天的不吃不喝,让她身上的力气小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她推起皇甫迟瑞来,鲜明的给人一种螳臂挡车的感觉。尽管皇甫迟瑞也是好几天没有好好的吃东西了,可他厚实的身体仍旧像座小山那样岿然不动。惯性的作用反而把摇着皇甫迟瑞的老妇,“嗖”的一下甩出老远。一道不算是多么优美的弧线,比着太阳光的弧度凌空画了半圈。老妇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儿子硬朗的骨头同样给了她绵软的臀部厚重的一击。

太阳以其包罗万象的胸襟继续普照着像是蛤蟆一样蹲坐在地的老妇,她怀里抱着的昭雪依然睡的醉生梦死。过度绝望的心境,让她在很长时间以后才感知到臀部遭到的袭击。她正准备着就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番,臀部愈发尖锐的痛楚却唆使着她仿佛坐在弹簧上那样自自动弹跳了起来。站立在坟墓边上的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它急中生智的一泡及时雨般的热尿,临时担任起了高射炮的角色。马尿在半空中搭出了一座虹桥的形状后后,就照着皇甫迟瑞披头盖脸的浇灌下去。接受了马的琼浆玉露后,皇甫迟瑞被烈日晒得紫黑的脸上顿时发出水浇火堆的“滋滋”声。弯成了使命后的高射炮,又象征性的淅淅沥沥滴答了几下。马抖动着落下了高高翘起的后腿,显然它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

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皇甫迟瑞,艰难而缓慢的睁开了粘在一起的双眼。然后他就像个刚干完农活的老农那样,习惯性的用右手手掌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汗津津的脸颊。经过暴晒的马尿像是硫酸那样,蛰的皇甫迟瑞的右手滚烫如沸。他把酥麻的微微有些疼痛的右手放在鼻孔下面好奇的闻了闻,呛鼻的马尿味趁隙钻进他的鼻孔,他舒舒服服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皇甫迟瑞意会言和的嘿嘿笑了,他既有调侃又带自嘲的说:“真是人越老,汗味儿越重啊。想当年我意气风发之时,与敌人大战三天三夜,身上的汗味儿照样是酸甜可口。”立在皇甫迟瑞身旁的马见到主人莫名其妙的憨笑,心里头的歉意焕然冰释。它咴咴叫着庆祝主人又成功的躲过一劫,并同时低下头去在主人的身上亲热的磨蹭来磨蹭去。

老妇躬身驼背的瞅着皇甫迟瑞,脸上的笑容荡漾着涟漪的问他:“客官啊,你醒了?刚才可把老身吓坏了,我还以为你就此一命呜呼了。”皇甫迟瑞用身上的衣服抹净了脸上的马尿,用失忆般的眼神凝视着老妇问:“老妇人啊,我怎么好端端的坐到了坟墓里头啊?还有我这身上,怎么这个味儿啊?”皇甫迟瑞用双手重重的抹了几把脸,又用衣服耐心的擦净了双手。等到确认手上没什么异味儿后,他才接过了老妇递过来的昭雪。皇甫迟瑞身上浓重的马尿味,也呛得昭雪吖嗪吖嗪的连打喷嚏。老妇不知当说不当说的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难为情的告知了皇甫迟瑞事情的前因后果。皇甫迟瑞听罢,哈哈大笑的指着坟边的马赞不绝口。他心底里十分明白,在人吃人的饥荒年月,马又歪打正着的久救了自己一命。

重新整装出发的皇甫迟瑞,跟着老妇回到了她的家中。路上皇甫迟瑞坚持让老妇骑在马上,老妇久推不下只得恭敬不如从命。瘦的皮包骨头的老马,让她想起了自己去世不久的丈夫。他们都是这世间勤勤恳恳的一类,可到头来却鲜见有善终。尽管对骑马的方法一窍不通,老妇也不忍心拉拽缰绳以稳定重心。她生怕自己贪图省事的一拉,套在马脖子上的缰绳会勒疼它。马背跌跌荡荡,马背上老妇倾诉衷肠的声音同样也跌跌荡荡:“先前和乐融融的田园生活,如今回想起来比梦境还要虚无缥缈喽。”老妇长长的托着那个末尾的“喽”字,听得皇甫迟瑞也触景生情的心中一动。他知道老妇还要接着往下讲去,便没有张口应和。对于生活苦难的痛诉,饱经风霜的她远比自己有更多的发言权。

老妇凝望远方的视线虚无空洞,她嘴里说出的话也仿佛是来自远古:“客官是有所不知啊,灾荒没有来临之前,我家可阔着喱!”她的眼睛望向了死气沉沉的前方,凋敝残破的土屋预示了近在咫尺的村舍。老妇近在耳畔的声音,在皇甫迟瑞听来忽然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最先是官府衙门的徭役赋税,接着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土匪,后来就是同村街坊邻居的明抢暗偷了。再殷实的家底,也经不起这种巧取豪夺的折腾啊。”老妇深陷的眼窝里,眼泪只是一个劲的打转,却终究没有流下来:“都是打仗闹的祸啊。官府只顾着打仗征兵缴税,却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没法好好从事耕作的贫苦人为了混得一口饭吃,只好逼上梁山落草为寇。成了强盗的这些人,反过来还要祸害一方鱼肉乡里。”

来自朔北草原的皇甫迟瑞,自然无法感同身受的理解老妇浮沉于世的辛酸。他抬头看着老妇那双玻璃体浑浊的瞳孔,心情忽而注水般的沉重起来:“那为什么不举家逃亡呢?逃到别的没有战争的地方,不至少还有条活路么?”皇甫迟瑞没有经过大脑的问话,在老妇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逃?往哪里逃啊?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干脆利落的回答完了皇甫迟瑞的问话,就又跳回到了自己的叙述系统里:“开始的时候,都还有往年的存粮,大家还不怎么慌张。战争年年有,大家以为慢慢自然就会过去,可是这次却不。战争如同蝗虫般一茬紧跟着一茬,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可有限的存粮却在一天天锐减,天平逐步的倾向了死亡的那一端。战争带来了死亡,而死亡又带来了瘟疫。乡下人几十年不碰上一回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绝症,碰上了就是一个死啊。”

老妇说到“死”字的时候,显然想起了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亲人,她的那双瘦骨嶙峋的老手仿佛准备出击的鹰爪那样死死抓着马颈上的缰绳。伤口已经愈合,疼痛却在继续:“可怜我的男人啊,一生行善,却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他知道自己得了瘟疫,害怕传染给我们娘俩,就摸黑一头跳进了井里。”皇甫迟瑞听老妇说到跳井这里,心里咕咚一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仿佛跳井的那个人不是老妇的男人,而是皇甫迟瑞,他甚至是听到了井水溅到井壁上的哗啦声。老妇的哭声越来越低沉,哭着哭着她脸上出现了与当下场景完全不相符合的表情:“现在想想,跳井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跳井的起码能留个全尸,不跳井的反而被人生生吞吃了。”她最后暗指的自然是她的儿子。

皇甫迟瑞紧紧握住了老妇枯瘦如柴的左手,他想安慰一下她却苦于自己的同情无法落实成具体的语言。几天下来的所见所闻,让从没出过草原的他心里堵得难受。草原上虽说也有人被吃的惨剧发生,可那毕竟都是发生在人兽之间。就是人与人的厮杀,也大都是点到为止。人吃人而且是明目张胆,只听上去就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令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在文明程度远高于游牧部落的中原地带,天天都在上演。“吃什么不好,非得吃人么?”皇甫迟瑞心惊肉跳的看了一眼天上想。几只叫的呕哑嘲哳的秃鹫,此时正狂躁不安的盘旋在空中。皇甫迟瑞眯缝着眼,追踪着它们的行迹想:“草原上只有秃鹫才吃人啊,吃人一般都该是凶兽猛禽们的天性啊。”

一个正在啃食树皮的中年男子,打断了他对天空的向往。中年男子恶狠狠的瞪着皇甫迟瑞一行人,他眼中的凶光像刀刃那样在皇甫迟瑞浑身上下划来划去。皇甫迟瑞看到中年男子嘴里滴着乳白色汁液的树皮,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想到过花草能吃野果能吃,却没想到过树皮也能吃。“那东西怎么可能能吃啊?”他小声嘀咕了起来。骑在马背上的老妇,似乎听出了皇甫迟瑞的疑惑,她语气平缓的对他解释说:“一看客官就是没吃过苦的人。赶上这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灾荒之年,别说是树皮,就是人皮也照吃不误啊。”她本来是要说给皇甫迟瑞听的,说着说着却戳痛了自己的伤心之处。儿子被咬的遍体鳞伤的尸骨,在她枯竭干涩的泪光里一字排开的平铺直叙了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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