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三里多路,皇甫迟瑞等一行三人来到了老妇的家中。一座古朴大方的青砖瓦房,诉说着它今昔不再的繁华。门前昂首对视的石刻雄狮,而今看去尽是满目颓废。偶一穿檐而过的谁家秋燕,依然不离不弃的守护着这片衰落已久的庄园。生满铜锈的门环,响声还和当年一样,只不过底气稍显不足。岁月腐蚀掉了它身上狐假虎威的毕露锋芒,剩下的空有一世凄凉。厚实的檀香木板拼接而成的门扇,轻轻一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响。响声震动的门框上酣眠的灰土飘飘荡荡,长久安逸的生活使得它们越发好吃懒做了。气流相对所产生出的盲目的风,空荡的徘徊在门里屋外,正如人世间的随波逐流。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来这话丁点儿不假。危难关头,动物总是会表现出比人更加强韧的笃诚。”目不转睛的盯视着石狮的皇甫迟瑞看着自己的爱马,立在门口感伤的想:“我的马也是一样,甚至说比家燕和石狮它们还要优秀的多。它可救过我的命,如今还救了昭雪的命。”他运足了气力畅快的拍了拍马背,像是多年不见的故友锤拳寒暄。本来是要表达对马爱恋的动作,哪知道拍的马身向前连栽几个跟头。马背上的老妇好似坐在船上那样摇头晃脑,她曲成鹰爪的枯手拼死紧抓着马背上的鬃毛。鬃毛拉扯的疼痛牵动到了马的神经末梢,它的头颅摆动的像个正在敲打的拨浪鼓。
弄清缘由的皇甫迟瑞,慌神的张臂半抱着惊魂不定的老妇下马。他轻击着老妇透不过气的胸口,像个专业的心理医师给她望闻问切:“老妇啊,怎么样了现在?有没有好些啊?你要是觉着呼吸困难,就仰起头来鼻孔朝天。不要急着呼吸,适当的时候可以试着窒息憋憋气。”他这一番病急乱投医般的指手画脚,竟也老妇青紫发白的脸色逐渐好转开来。皇甫迟瑞拿起老妇的一侧胳膊,将自己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按在她的手腕处给她把起了脉搏。老妇动感十足的脉象,表明着她身体内在的气力正汇集丹田:“嗯,还好,一切正常。不要害怕,这马跟了我很多年,我了解他的脾性。刚才这一下,肯定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的原因。我一拍它,它苦苦硬撑着的身子就找到了倒下去的理由了。”
皇甫迟瑞说着将怀里抱着的昭雪交给恢复常态的老妇,嘱咐她:“老妇人啊,你抱着我的小女儿先去屋里歇歇。随便再给她弄些什么吃的喝的临时充充饥,你看她的小脸都饿的快没血色了。我知道这灾荒年月的,你一个老人家过的也很紧凑。可我的小女都好几日没有正常进食了,我怕她扛不住。我倒没什么问题,饿上十天半月的也跟做梦似的。”皇甫迟瑞逞强的用空出来的右手握成的拳头锤击起了自己塌陷的胸口,不过几下他便像是伤风感冒似的剧烈咳嗽起来了。老妇接过了昭雪,用自己的衣衫一边裹着她一边往屋里走。她消失在里屋门洞的身体,将回复皇甫迟瑞的声音卡在了外头:“客官哪里话啊,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么水灵的孩子,我疼她还来不及呢,哪能饿着她呀?”
老妇抱着昭雪去了里屋,外面就只剩下皇甫迟瑞和马了。十月的秋风横行着穿过皇甫迟瑞衣带渐宽的身体,把他吹成了一个迎风而立的稻草人。他摸着马浑身湿透的冷汗,知道它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点。再不给它喂食,恐怕就得给它收尸了。幸亏老妇家的木门里头就堆着成袋的干草料,皇甫迟瑞跑将过去抱了一捆放在马前的地上。“马啊,你赶紧吃吧,救命如救火。我知道你是匹谨守礼数的马,没有食槽宁肯饿死也不去吃。可你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你我都难以想象的程度,单是为了活下去,且将就着吃吧。只有活下来,我们才有复仇的希望啊。”他说完“复仇”这二字,晦气似的摇了摇头。现今这种情况,能有条命在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闲力想那么多。
皇甫迟瑞用手向下摁着马高昂的头颅,强迫着它赶快进食。他没想到都到了这步田地,马头上的力气还是大的惊人。贵族的血统好似赤红的烈焰在它脉管里呼呼的灼烧,而这正给了它杀身以取义的信仰。皇甫迟瑞将自己风尘仆仆的面孔贴在了马同样风尘仆仆的长脸上,不禁老泪纵横。飞湍的泪水打湿了马的眼角,使它看上去也泪流满面。马地下了头颅,它不愿看到主人伤心落泪的神情。放弃了抵抗的马,伸长脖子去吃地上的草料。它心领神会了主人的良苦用心,并打算用大快朵颐来予以回报。草料干硬苦涩的质地,严重影响了马进食的速度。它水分不多的嘴里分泌出了鼻涕模样的黏液,脸上挂起了味同嚼蜡的神色。
开始皇甫迟瑞还以为马是嫌弃草料上的灰土,可马嘴里长长挂着的黏液让他会意了一切。他走到老妇家的井旁,提起一桶水放在了马的跟前。马的舌头立马迫不及待的伸了进去,它快速游动的喉结暂时超过了心跳。皇甫迟瑞用手帮马捋着它肿大凸起的喉结,尽量减少井水流通的阻力。他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五指并用的给马揉着它肌肉一直绷紧的脖子:“马啊,你别光顾着喝水,你得吃点儿东西啊。水里头有什么啊?我们刚才路径大河的时候,不是已经都各自喝了一肚子吗?”马没理会皇甫迟瑞隔靴挠痒的干着急,它闲庭信步的喝两口井水就一口草料。对它来说,什么时候都得穷讲究。
午后的太阳像是长在树梢似的挂在枝头,任凭疾风怎样的诱惑它也照样坐怀不乱的无动于衷。这可苦煞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皇甫迟瑞和马,他俩站在大太阳地下犹如置身火山口般的挥汗如雨。几个月的奔波劳累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皇甫迟瑞仰面朝天长叹短嘘。鸿雁穿行的阴影投射在他紧闭的眼皮上,使他困乏疲惫的意识上出现了一行行黑点。他知道自己是在老妇家中的门院里,因而没去在意它们。几声乌鸦悲鸣的声响如同蚯蚓那样爬进了他的耳孔,他觉着不对劲的睁开了双眼:“怎么会有乌鸦的叫声?刚才明明是鸿雁的倒影啊?”他四处寻觅乌鸦的踪影,却只听得眼前的梧桐树上枝叶唰唰响声一片。树叶晃动的碎影里,阳光依然毒辣的灼眼。
“冷不丁的听到乌鸦的叫声,可不是个好兆头。”皇甫迟瑞望着还在扇动的树叶,呆呆的出神:“按理来说,梧桐树上栖居的应该是凤凰啊。凤栖梧嘛,怎么到了这里成乌栖梧了?”他紧锁了一下眉头,用上排的牙齿磨了磨下嘴唇:“难道又要有异象发生?不应该啊,老天不会这么缺德吧?我和马风里来雨里去的走了这么长时间才走出荒漠,脚底刚一挨着陆地不会就遇上凶相吧?”他低下头去,柔情的抚摸着马的脖颈:“准是倒了血霉的人,才会这么不幸。我们已经够倒霉的了,是时候否极泰来了。人们常说风水轮流转,这风水怎么着也该转到我们这一边了吧?”皇甫迟瑞自我安慰式的问着低头吃草的马,马呢,仍是一副如饥似渴的穷酸相。
他这样想着尽管没出声,口里也觉着有些渴了。“马啊,让我也喝口水吧。我比你还要饥渴,我在半路上还吐了呢。”他对马说着,不等马回应自己就一头扎进了木桶。清凉的井水湮没了他的头顶,他像条鱼那样咕咚咕咚的喝起水来。溢出木桶的水,有一部分灌进了他低于水面的耳洞。先前潜入水底的那种万籁俱寂的感觉,重又原路返回。他饿的发麻的脑部神经,开始一如既往的高速运转。幻觉趁虚而入,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真空。冒着热气的鲜血,像是条条小河那样,畅通无阻的淌到他并拢在一起的脚尖前。他趴下身子,浓重的血腥味儿呛得他鼻孔内的毛发不寒而栗。
皇甫迟瑞学着青蛙的样子,在深及没膝的血河里一蹦一跳的向前爬行。湍流而下的血液,不时的钻进他忘记上锁的血盆大口。他竭忠尽智的咽喉,及时关闭了通往胃肠的城门。血河的终点是堆砌的比城墙还要耸高的尸山,它们像是一袋袋粮食那样横七竖八的堆在一起。血液仿佛下雨那样从尸山噼里啪啦的落下,在他快要挤出的眼球前织成了雨帘。他伸手蘸了蘸那些粘稠黑紫的血浆放进嘴里,舌苔碰触到它们像触电那样欢快的抖动起来。“族人!!!”熟悉的血腥味儿,使得浸泡在井水里的皇甫迟瑞意识清醒过来。他猛的把头从木桶里抽出,击起的水花溅了马一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