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像有一个世纪漫长的讲述,讲的皇甫迟瑞都觉着有些口干舌燥了。他伸了伸因为将就老妇的身高而一直弯曲的后背,听到了脊梁骨如同筷子一截一截折断的声响。这种奇特的音效使皇甫迟瑞感到新奇的同时又难免疑心重重,他想扭过头来看看后背上那些明火执仗的响声是何缘故。他刚把头颅转过半圈,过于僵硬的脖颈便粗暴制止了他的这个想法。也几乎就在同时,来自下半肢体的酥麻如同电流那样和他上半肢体的抽疼合兵一处,他偏向一侧的头颅顿时动弹不得。“痛煞我也!”皇甫迟瑞龇牙咧嘴着似乎要叫出声来,可颌骨处脱臼般的酸疼让他明智的选择了缄默。对于老妇接下来要讲述的内容,他只能以睁眼和闭眼来表示赞同与否了。
生理上的各种龃龉反应使得皇甫迟瑞越来越相信,他不比眼前这个迟暮老人年轻多少。他们都被一种叫做岁数的叛徒,过早的出卖了。然而迅速衰朽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到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年纪已经让他学会了从容。脾气是只属于年轻人才能持有的权利,他自己并没剩下多少宽裕的时日可以用来苛责他人了。他头晕眼花的看着老妇上下闭合的嘴唇,不止一次的啧啧惊奇于她抵抗岁月侵蚀的毅力。她脸部高耸的颚骨和深陷的面颊,都在强有力的证明了她的牙齿已经脱落到了不堪入目的程度。她的身体大概也不会比牙齿好到哪里去,可悲伤助长了她逆天而行的气焰。活活被人生吞的儿子,让她忘记了自己很快也会是蛆虫蝼蚁的盘中之物。
听着老妇叙说的皇甫迟瑞正想的出神,昭雪的小手似抓若挠的在他下巴蹭来蹭去。不用看往细处猜想他就知道,昭雪这是饿了。一连几天都没好好吃上一顿囫囵的饱饭,就是铜浇的铁人此刻怕是也要饿的张牙舞爪了。老妇滔滔不绝的陈说依然进行的如火如荼,她似乎已经有一百年没有找到发泄的机会了。皇甫迟瑞面露窘色的左顾右盼,他在寻找打断老妇讲述的最好时机。既要打断的合乎情理,又不能让老妇觉察出其中的不耐烦,这确实是个技术活儿。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老妇声泪俱下的说着说着,突然“哎”的一声长叹着停了下来。她像个才出阁的少女那样,双眼发愣的看着自己的指甲久久不语。
等待多时的皇甫迟瑞恐怕老妇再度开口,便赶忙接话过来说:“老妇人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们一家人凄惨的遭遇着实让人听得流涕痛哭啊。”他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嘶哑了起来。其实老妇人刚才说了些什么皇甫迟瑞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的泪水完全是为了自己而流。用衣袖抹了把潸然而下的泪水,皇甫迟瑞生生咽下了想要一股脑儿都吐出的话语。因为惧怕老妇再次将话题接茬过去,皇甫迟瑞没敢停顿太长时间的继续往下说:“老妇人啊,你看这天色已近后午,我们父女俩自从踏进荒漠还没正式的吃上过一顿饱饭。”皇甫迟瑞说的自己不由辛酸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饿的也是眼冒金星的马,继续说:“我一个大人倒是还能硬撑,马饿上两顿也不会出多大乱子。苦就苦了我的小女昭雪了……”皇甫迟瑞将压抑的哭声,埋进了抱着昭雪的怀里。
时逢这饥荒年月,老妇对皇甫迟瑞的难处也是感同身受。她摸了摸脸色黄白的昭雪,声音低沉的对皇甫迟瑞说:“客官啊,你的苦衷我能理解。人海茫茫当中今日咱们能够相遇,好歹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此去三里开外,就是我家了。虽然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打发下你们父女俩一顿也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么乖巧的孩子,为什么偏就赶上这荒年饥月出生啊……”老妇摸着昭雪白里透黄的小脸蛋,止住多时的眼泪又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她回头望了望儿子散落坟外的尸骨,叹了口气说:“他们父子俩如今都先我而去,我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要是有一天我阳寿尽了,阴间路上连个送行的也没了。苦命的人啊,活着死了都不省心……”
皇甫迟瑞想劝说老妇两句,却苦于囊中羞涩饿的发昏。生理上的本能需要,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胜了他悲天悯人的同情心。他现在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赶紧找到食物,除此之外真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老妇用衣袖抹着眼眶中源源不断的泪水,带着哀求的语调对皇甫迟瑞说:“客官啊,我知道你抱着个孩子让你掩埋尸体确实不太吉利,可我还是想要厚着这张脸皮的恳求于你,把我儿子散落在坟外的尸骨放回坟里好让他入土为安。他活那么大岁数了,人世的欢乐一丝没有享过,我不能再让他尸陈遍野的上路。”老妇谦卑的眼神,看的皇甫迟瑞心里难受。他将昭雪递到了老妇的怀里,自己跳到坟墓周围耐心的收集起老妇儿子的尸骨。
近距离的观察着尸骨上滑不溜秋的血肉和深浅不一的牙印,真让皇甫迟瑞有些怵目惊心。他空无一物的胃里,像个孕妇那样风起云涌的向上翻滚着酸水。若不是老妇在场,他真想就地哇哇吐它个大块人心。可他又知道即使给他充足的条件,他也未必能吐出些什么。空空如也的胃里,除了一副臭皮囊真可谓是弹尽粮绝。“我可真是记不起,实实在在的吃东西已经是多长时间的事情了。”皇甫迟瑞在心里解嘲的挖苦起自己来,因为他十分害怕自己脸上深恶痛绝的表情会伤及到老妇爱惜儿子的感情。他鼓足气力强作平静的收殓着散发着恶臭的尸骨,脸上的表情青一块紫一块的全然没了血色。
“我是宁愿饿死,也不会吃这种腐烂的人肉。人怎么可以吃人,只有猪狗不如的畜生才会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为了给自己反应过敏的神经中枢找些事做,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是条有骨气的汉子,有骨气的汉子怎么会吃这种闻上一口就想上吐下泻的死人肉。就是要吃,也该捡些好的肉吃。”他用高高掀起袖管严实的遮掩着自己鼻青脸肿的面孔,以防悲伤过度的老妇捕捉了那上面恶心到不行的心理波动。精于世故的老妇很快捕捉到了皇甫迟瑞欲盖弥彰的厌恶,她欠着身子一脸的哭丧相。惠畅的秋风把尸骨上浓烈的腐臭丁点儿不落的送到了昭雪发育完整的鼻腔内,这让她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种窒息的感觉。
皇甫迟瑞将平时呼吸的节奏放缓了半拍儿,以尽量减少呼入肺中的尸臭。无论如何他都得千方百计的设法阻挡冒到嗓子眼儿的酸水喷射而出,至少不能当着老妇的面一泄而出。“一个有教养的人,是不该在人前表露不恭的。我绝对有这个把握,我从没对自己失望过。”皇甫迟瑞麻利的将尸骨扔进坟**,扔着的时候他也会朝着尸骨瞅上两眼:“嗜血如命的战争都没能把我弄死,这不会比那更可怕。”他想到这儿,抓着尸身腿骨的右手握的更紧了。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尸骨,他舍不得扔给蝼蚁们分食。“再加把劲儿吧,你这个老东西。没几块尸骨了,弄完剩余散落的几块骨头后马上就可以开饭了。”他又想,“这个时候就是给我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吃,我还能咽得下去吗?”
收殓尸骨的工作临近了尾声,老妇儿子头盖骨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大小牙印,终于突破了皇甫迟瑞忍耐的极限。他栽头栽脑的趴诡在坟墓里,声嘶力竭的“哇哇”吐了满地。吐着的时候,他感觉到胃部如同被拧干的毛巾那样,死去活来的抽痛。地上吐出的是一块块脓痰状的黄水,似有若无的血丝夹杂期间。“该不会胆囊吧?”歪倒在坟墓里的皇甫迟瑞没有留意自己已经和尸骨躺在了一起,他更关心的是地上自己吐出的东西是为何物。半昏半迷之中,柔然宫廷内那只专门用来提取胆汁以滋补主上龙体的黑熊的模样,活灵活现的漂浮在了皇甫迟瑞的眼前。
老妇站在坟穴边上急的来回打转,她担惊受怕的喊叫着:“客官,客官你醒醒啊客官。”皇甫迟瑞过于夸张的倒地动作,让站在边上的老妇以为他是惊吓过度昏厥而亡了。蜷着身子栽倒在地的皇甫迟瑞艰难的往一侧翻转了一下躯干,身下压着的尸骨咯的他十分难受。他试着用右手伸进身子下面将它们掏出来,一块完整的大腿骨像把长剑那样被他拿在手中。他不可思议的左右挥舞了一下,变向流利的腿骨顶端重重击中了他躲闪不及的后脑勺。还在来回走动的老妇看着皇甫迟瑞身子一软重又栽倒在地,这次他是真的昏迷过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