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身上所背负的粮水供给的日益减少,表明着皇甫迟瑞等人所行路程的不断增加。他们在漫漫荒漠中长途跋涉了近一个月后,终于来到了一条惊涛拍岸的河流前。纵横奔腾的大河仿佛一条气贯长虹的水龙,蛮横强硬的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濒临体力消损绝境的马最先感知到了冰火两重天的幻觉,它用雷霆般的嘶鸣表达了自己起死回生的欢愉。歪头睡在马背上的皇甫迟瑞,被马欣喜若狂的喘气声惊醒过来。他还未睁开眼之前,全身上下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一股湿润鱼腥的新鲜气息扑鼻而入,他自己都记不起有多久没有闻到这种销魂蚀骨的清凉味道了。
激流荡气回肠的呼啸声响虽然近在眼前,可皇甫迟瑞的耳膜中隆隆震颤着的却是遥在混沌初开时的天籁之音。他激动万分的打开了眼帘,丝丝透骨的冰凉穿过他表皮组织的防线直刺进五脏六腑。已经缺水多日的细胞像是吸水的海绵那样,瞬间便膨胀到了极限。皇甫迟瑞表情夸张的打了一个冷战,空荡荡的嘴巴里两排牙齿咬得的咯嘣咯嘣震天响。纤维肌肉的刺激很快经由筋脉通达进了心脏,一时难以适应忽的加大了功率的心脏只好停止跳动等待重启。这不免要给它的主人皇甫迟瑞带来窒息的麻烦,好在是军人出身的皇甫迟瑞早也适应了这种似生若死的休克状态。马喘着粗气回头看看愣在自己背上抽筋似的不住颤抖的皇甫迟瑞,一时难以分辨出他凝重的表情上是喜是忧。
“水!”皇甫迟瑞几乎使劲浑身解数的惊叫起来,他的右手在喊叫的同时下意识的做出了一个猛拉缰绳的庆祝动作。这个动作他已经在冲锋陷阵的沙场重复了上百次,自是做的松弛有度。可马头被他猝不及防的这一猛拉,却险些后仰过度以致伤筋动骨。幸好曾经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并未使它蹉跎岁月,忙中偷闲里它也学的一身好本领。及时止住颈骨错位的马唏嘘不已的摇了摇头,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洋洋自得。它回头冲着主人半是炫耀半是谴责的咴咴叫了几声,也不知主人听没听其间的词约义丰。
大概是兴奋过度的皇甫迟瑞以手捧嘴作喇叭状,对着河流对面的高山大川手舞足蹈着狂呼乱叫了一番。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山那边便传来了他自己余音绕梁的回声。皇甫迟瑞听到自己山鸣谷应的呼叫,觉得很是不可思议。自从那日告别老人,除了自言自语和马的喷嚏声,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其他活物的声响。荒漠上整日整夜咆哮不止的风吹沙鸣声,听得他自己的耳朵里像是养了一窝蜜蜂嗡嗡乱叫。突然咋一听见自己被放大以后的回声,他先是一惊而后便嗤嗤笑了起来。“马啊,”他捋了捋马背上的鬃毛,仿佛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的对马说:“以后我就不愁没人说话了。你听听河的对岸,明明白白的是不是人声?”
皇甫迟瑞问完马,没等它作出回应自己就起臀抬脚身轻如燕的跳下马背。脚底接触地面传到大脑皮层的震动,使他再次确认沙漠的一去不返。他不无得意的用脚使劲跺了跺地面,跺着跺着就干脆改成了原地起舞的动作。怀里抱着的昭雪,被父亲脸上洋溢着的天真烂漫的笑容耳濡目染,自己也咯咯笑弯了小蛮腰。皇甫迟瑞由开始的跺脚换成了大踏步前行,他迫不急待的快速竞走到了河岸。被他抛在身后的马不甘示弱的跟了上来,没有任何载重的背部重新给了他四肢发力的坚决勇气。站在岸边的马长长伸出的舌头和蹲在岸边的皇甫迟瑞伸出的右手,几乎在同一时刻触到了凉彻心扉的河水。他们扭头相视的会意一笑,干裂的嘴角都咧的乐开了花。
脸上还挂着笑意的马,接下来以皇甫迟瑞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方式一跃而起纵身跳进了川流不息的河流。“澎”的一声巨响过后,击起的水花像是巴掌一样“啪啪啪”打在了皇甫迟瑞的脸上。他慌忙用手遮掩起面红耳赤的脸庞,满目呆滞的看着河流中击水游弋的马。马似一条通体泛白的泥鳅,迎着激流涌荡的水波翻滚腾挪。赤金的夕阳给它的躯体镀上了一层火红的光晕,惊起的怒涛又不断的将这些光晕冲刷进河底。时而跃出水面的鱼虾,都为水里的这个庞大的异类感到好奇。它们又是怯懦又是欢跃的将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它到底是何方神圣。
皇甫迟瑞被水溅的花里胡哨的老脸,又把吞着口水的昭雪看的哈哈大笑。刚醒来的她精力充沛的要命,笑声自然朗朗上口。皇甫迟瑞埋头看了看笑得喘不过来气的昭雪,灵机一动的说:“要不,我们也去洗洗?”他刚说完,就感觉着浑身上下奇痒难忍。昭雪仿佛也弄懂了皇甫迟瑞的突发奇想,她拼命的伸展着四肢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得到了昭雪的支持,皇甫迟瑞站起身来,步履诙谐的向马抖落在身后的一堆行李走去。他脸上郑重其事的表情,像是赴汤蹈火一般壮怀激烈。从包袱里找出了昭雪和自己换洗的衣物后,他就义无反顾的掉头迈向了河岸。金光闪闪的水波晃动着他们父女两个越来越清晰的倒影,让人一眼看上去比梦境还要虚幻许多。
涌流中纵横捭阖的马,看到主人抱着昭雪准备下河,就赶紧奋力游到了岸边。它像在陆地上那样,谦恭的屈身把背部显露出水面。一条滴答着水珠的桥梁完美的横亘在岸边,桥的尽头便是一望无际的水流。在沙漠中作威作福的骤风,如今刮在水面上时只剩下波澜不惊。皇甫迟瑞犹豫着徘徊了片刻后又安心落意的把脱的精光的小昭雪放在了光滑的马背上。他自己也寸步不离的紧随其后,生怕稍有闪失。自从和吴伯分道扬镳后,昭雪就成了他活下来的唯一理由。除去必要分开的时间,他几乎是一刻不离的守护着昭雪。他俩的相依为命,已经达到了空气和呼吸那样的默契。任何一方的缺席,都会导致双方的两败俱伤。
马对着皇甫迟瑞抖了抖水声喧哗的脑袋,仿佛是在向他暗暗起誓:“主人啊,不是早说好了么?昭雪可也是我的小女儿啊。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比你还要怜香惜玉。”它抖完了头,身子好似一叶扁舟那样缓缓划进了水流深处。平日里在陆地上健步如飞的四条马腿,现在游刃有余的扮演起了船桨的角色。在同一颗大脑的支配之下,它们戮力合作着划向了旋流中心。紧跟着的皇甫迟瑞,则兢兢业业的扮演起了摆渡老人的角色。他若即若离的搀扶着马游动的身子,像是在掌舵方向又像是在顺水推舟。马背上的昭雪,两只鼓囊囊的小手不住的拍打着水面,嘴里还依依呀呀的附和着节拍。
解下发髻的皇甫迟瑞,蓬头散发的注目着马背上兴高采烈的昭雪。发尖上顺流而下的水珠裹挟着他苦涩的泪水滂沱不已,他触景生情的想:“要是你的一生都能这样无忧无虑的度过,我想主上也会含笑九泉的吧?”想着想着,他就黯然神伤起来:“然而,国已不国,家又何家?一整个柔然部落都被贼寇赶尽杀绝,我辈又岂能苟且偷生?”他抹了一把淌进嘴角的辛酸凉泪,又感时伤怀的注目起自己掌心厚厚的老茧:“我也快要老了,”他叹了口气,“一介武夫,我自是死不足惜。可昭雪还小啊,我真怕自己明早起来就会一命呜呼。”他抬头望了望正在和马戏水的昭雪,内心的波涛层层翻卷:“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在我死之前,最起码让我把昭雪养大。虽然生来是个女儿身,但我敢断定她会是有骨气的女子。”
心乱如麻的皇甫迟瑞将忧郁的眼光投射进了远山近水,如诗如画的旖旎风光徒引得他愈加愁肠百结:“大好山河沦落贼子之手,我皇甫迟瑞生而为人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他想着想着,猛的接转身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水底。举世的仇恨在他躯干狠命收缩的毛孔里,被再度无限放大。水底涌荡的激流猛烈的冲击着他的胸口,宛如一把把刺骨的刀子阴冷的往里戳。两叶呼哧呼哧转着的肺,不得不屈从于胸腔的压迫临时停止了跳动。他的耳膜也因为水压的缘故出现了短暂的真空,世界倏忽寂静了下来。天和地被当做一幅油画,潦草的卷了起来。他分明感到自己仿佛是那画中的一条平滑光洁的鱼,阳光在他背脊上映射出五彩斑斓的投影。被卷进画轴的皇甫迟瑞也因此彻底忘却了尘世所有苦乐悲喜,身轻如燕的向着水底的最深处下沉下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