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到水底最深处的皇甫迟瑞，又如飞鱼般双脚触底屈身反弹蹿出水面。跟随他身体抛洒而出的水珠连成一个个月牙，在半空中划出一缕缕七色的虹霓。炙热的阳光灼烧着皇甫迟瑞涩酸的瞳孔，他出于本能的伸手护住它们。记忆回到鸿蒙初辟的那天，他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世界时便是这种感觉。人世以痛苦为摇篮迎接他的到来后，又用苦难的烈酒将他养大成人。在生与死的临界点处，他试着洞开自己几乎要长在一起的眼缝。皮肉被活生生的从骨架上撕扯下来的切肤疼痛化作一支支带毒的箭簇射进他的瞳孔内，他“啊”一声惨叫重又用手捂住眼睛。万物静寂了下来，他成了一口高出河面的水井。阳光顺着井口投射进去，井壁上绿色的苔藓泛着斑斓的光彩。水珠滴进井底的叮铛声响，单调乏味的回荡在圆柱状的井膛内。
飞鸟啼鸣的啁啾声响，鼓噪着皇甫迟瑞肿胀的耳膜。他伸了伸十指试着打开眯缝的眼帘，想顺便偷窥一下这个他意识上久已生疏的世界。从指缝间漏出的光线立马识破了他的诡计，并给了它们针扎般的刺痛作为教训。军人的禀性给他注入了铁血的作风，他强忍巨痛的抽掉掩护的双手，瞪圆大眼直视白日青天。天空高过往日，行行大雁竞相南飞。它们井然有序的从左到右排成一列，呜呜哇哇的鸣叫声不绝如缕。尽管河水流的很快，可还是惟妙惟肖的反射出了雁群的倒影。他伸出双臂向那整齐划一的雁阵扑打过去，水中破碎的云层立马打乱了它们谨严的纪律。他由衷的为自己无事生非的举措冁然而笑，阵阵爽朗的笑声盖过了雁群南归的悲鸣。
仰天长望的皇甫迟瑞放声大笑起来，拉伸过久的颚骨牵动着他的五脏六腑都战战兢兢。“疾风劲吹，北雁南归”，他过度夸张的嘴巴里哇哇大叫着喊出了这句柔然国风靡一时的歌谣，喊着喊着泪水就稀里哗啦的落了下来。朔北草原的牛羊和牧场，好似映射在水面的蓝天白云那样一一纤毫毕现。他没有落泪的悲伤，却清醒的感知到了落泪的必要。滂沱的泪水与浑浊的河水纵横交错，珠联璧合的模糊了他过往所有的记忆。十几年的戎马生涯和身上的污秽一起，被他粗笨的双手洗涤的干干净净。入水前的那个自己仿佛早就死在了荒烟蔓草的沙漠，现在的他则是脱胎换骨之后的另一个人。他的心中除了昭雪就只剩下了报仇，前者是他生命赖以延续的动力，后者则是他生命行将终止的前提。
想到昭雪，皇甫迟瑞疲沓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翻滚的河面水花四溅，天光云影之间马和昭雪竟都行踪全无。他俩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民谣那样，消失在时间的苍茫中。皇甫迟瑞抑制不住的在水中左右打转，他迷离的眼神里噙满了天塌地陷的惊慌失措。“昭雪！”他吞咽着灌进肺叶的河水，喉结的颤动由脚底心一直通到天灵盖。“昭雪！”“昭雪！”……忍着呛水的窒息，皇甫迟瑞赤橙黄绿的嘴里所能发出的字符，反反复复只有这么几个。趁着他吸气换气的空子，被骄阳炙烤的烫手的水分源源不断的钻进他的两叶肺里。通过衍生在肺部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这些不请自来的多余水分又欢呼雀跃的参与到了皇甫迟瑞体内正常的血液循环。负责把守身体各处要害的阀门，对这些猖狂横行的不速之客束手无策。它们眼睁睁的看着机体免疫的防线被一道掉轻而易举的摧毁，却始终爱莫能助。
这天下午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皇甫迟瑞在湍急的河流当中扮演了一个溺水失足者的角色。咴咴的马鸣声响从他身后急邃的传来，皇甫迟瑞狂躁不安的肢体忽的僵在水中。紊乱的神经中枢帮着他目不暇接的梳理着所有有关马嘶的熟悉记忆，一匹高大威猛的战马首先浮现在了他波涛汹涌的脑海。他将信将疑的转过身来，紧跟着纵横的两行老泪宛若两条蚯蚓那样爬满脸颊。静卧岸边的马用自己毛茸茸的两只耳朵，轻轻磨蹭着在地上翻身打滚的昭雪。他俩大概都错把地面当成了水面，相互嬉戏的动作还延续着先前在水中的乱成一团。看到马和昭雪都平安无事，眉开眼笑的皇甫迟瑞在水中朝着岸边狂奔起来。他曼妙自如的姿势让人觉着其脚下踩的不是轻飘飘的河水，而是厚墩墩的土地。
马见主人宛若瓦片儿般一路踏水飞奔而来，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再继续赖在地上佯弱不起。它一个机灵站起身来后，也学着主人的热情向着主人跑来的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不断缩小着他俩之间的差距，电光石火的撞击似乎在所能免。等到两者眼看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皇甫迟瑞却巧妙的躲过了马的拦路阻截。他把身子一侧，用双脚在地上画出了一条优雅的弧线后，然后直奔昭雪而去。自作多情的马完全没料到主人的一腔热血是奔着昭雪去的，它慌忙刹住了飞驰的四蹄。河岸光溜的淤泥打乱了它的计划，但听“砰”的一声巨响，马一头栽进了暗流涌动的河内。
皇甫迟瑞只顾抱着昭雪左顾右盼，全然没注意到跌落河里的马。他摸着昭雪身上穿着的衣服，心里倍觉好奇：“哎，不对啊，昭雪的衣服是谁给穿上的呀？”正待他要转过身去问马，马却不见了踪影。他心里更家蹊跷的左右前后看了又看，四周完全没有了马的任何动静。偌大的这么一件活物，竟如空气般从无处来到又回无处去。“怕是去小解了吧？嘿，这匹马还真通晓人性。”皇甫迟瑞心里刚这样琢磨完，马自己却像条飞鱼似的从水里窜了出来。“哎呀！”皇甫迟瑞一声怪叫，然后打趣的说道：“果然是匹上等的好马，连小解的方式都是那么的稀世罕见。”
沐浴更衣作罢的皇甫迟瑞，怀抱昭雪牵马继续赶路。他知道河流的附近便会有可供歇脚的村落，所以也就不忍再去劳累马了。“马啊，眼看就要看到人家了。这下可好了，上等的草料准管你饱！”皇甫迟瑞一边说着，一边有空闲的右手抚摸着马光滑的长脸。马不住的朝嘘着长气，像是低声询问主人为何不骑自己。皇甫迟瑞摸透了马的心思，便对它说：“马啊，你都走了一路了，也该歇口气了。再说了，你刚洗完身子，我想让你自己好好舒展舒展筋骨。”他感激的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马的长脸上，眼神中充满歉意的对马解释说：在沙漠中走路，即使日夜兼程我也一直骑着你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他说着，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马懂主人的意思，也用自己的长脸安慰似的拱了拱皇甫迟瑞，告诉主人不必再说下去。可动了真感情的皇甫迟瑞，硬是要不吐不快的继续说道：“我是真怕自己万一倒下了，昭雪可怎么办啊？沙漠中行路你的经验再不济，也总比我好吧？现在情况变了，现在我有的是力气。以后你管好你自己就成了，剩下的路我领着你们前行。”皇甫迟瑞说着，伸手指了指前面，对马说：“看见没有？日头才刚上三竿，人家的炊烟就已袅袅升起。这下可好了，我们不用再吃干馕饼喝咸涩水了。”他眉飞色舞的说到午饭的时候，简直要心花怒放开来。马虽然没能全部听懂主人的意思，可看着他顽童般的笑颜便猜出饭的事情有了眉目。
路途的尽头是一片乱坟地。皇甫迟瑞看到一个个馒头形状的坟墓，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了。他知道再走上一段路，村舍就会三五成群的映入眼帘。“马啊，你看到了吧，坟地！我没有骗你吧，有坟地自然就有人家嘛。”昭雪听不懂他的自吹自擂，他就只好没说一句话前都加上马啊马啊的。他以为这样就是对马说了，却没想过马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它对皇甫迟瑞口中欢欣鼓舞的坟地不感兴趣，倒是坟头上绿油油的杂草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伸向了鼻子凑了上去，挑肥拣瘦的只吃那些气味儿鲜美的良莠。
停止了发言的皇甫迟瑞定眼看到马在啃食人家坟头上的杂草，心头吓作一团，赶忙拽着缰绳往回拉马伸长的脖颈。“哎呀，马啊，这要是让人看到了，我们非得被乱棍打死不可！”皇甫迟瑞半是责怪半是警戒的对马说：“马啊，坟头上的杂草可是地下埋着尸骨化身的。你生生的给连根拔吃了，人家祖辈的亡灵可怎么超度啊！再说了，坟头上的杂草有什么好吃的，等过了乱坟岗，我们去吃大餐。”他口中说到大餐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白面馍和炸酱面。葱花油饼与肉馅馄饨，绝对是他想象力能达到的极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