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粮草补给充足的皇甫迟瑞婉言谢绝了老人的多次强留,带着昭雪骑马继续上路。他遵照老人指示的方向,迎着当头烈日一直向东驱使。不出意外的话,整段行程的终点应该就是平原地貌的起点。行出老远的皇甫迟瑞回头去看自己沿途走过的风景,恍然间竟有种物是人非的幻觉。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认为的永恒,此刻看去犹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苦难或者福祉,它们都不过是生活这顿五味杂陈的午餐的作料。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岂能说与庸常人?火苗一样呼啦啦的风沙,逐渐模糊了皇甫迟瑞目所能及的视野。他转过来拍了拍马被烈日晒的发烫的脊背,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两句鼓励的话语,但终究是没有开口。他抬头眯着双眼探看前方的路况,看到飞沙走石之中的苍穹仿佛窗帘般的缓缓垂落下来,直到把道路挤成一条直线。
人生不正是时刻都如走钢绳般险象环生么?皇甫迟瑞心里兀自想着,又一眼看去,前路不知怎的忽而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般的天光大亮了起来。广袤浩瀚的大漠戈壁,好似一部诘曲聱牙的无字天书,让他和马衰迈的视力都读的似懂非懂。他俩梦里寻花似的艰难跋涉在茫茫荒漠,已经日过三头仿佛仍在原地打转。皇甫迟瑞不时的极目瞭望大漠孤烟,看到似有人精心碾过的平坦沙漠,像极了顺滑柔光的绫罗绸缎。而人马行于其上,则生动展示出了沙漠马革裹尸的残酷美。不管载着皇甫迟瑞的老马行走的是疾是缓,以他俩为圆心以沙漠中的任何一条直线为半径,都可以画出一个毫厘不差的大圆。在这些同出一辙的相似圆所囊括的范围之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找不见一双新鲜的脚印。
松软干涸的沙砾路面,考验着以速度见长的陆行老马。它征战过最杀机重重的刀光剑影,却对一粒粒细沙堆积起来的千里赤地束手无策。这和大象惧怕老鼠、白鲨难敌鳄鱼的道理,简直如出一辙。生物界里食物链间相生相克的悖论,让恃强凌弱的先天法则不攻自破。皇甫迟瑞听着老马越来越粗重的喘气声,自己心脏跳动的节拍也跟着一下一下加快。火盆般的骄阳挂在皇甫迟瑞一行人的头顶,从那里面射出来的光芒好似正在燃烧的木炭一块块的砸在他们的身上。但凡是暴露在以外的皮肤,盖莫能免的统统像被烤鱿鱼那样烫的“滋喇滋喇”一气乱响。马身上层层覆盖着的厚厚绒毛,给它带来温暖的同时也附加上了体力的消磨。
大颗大颗的汗珠如同宝石般镶嵌在马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让它在烈日下看去通体珠光宝气。可身体表水分的过快蒸发,又使得它看上去一圈圈的缩小。血液里渐趋升高的盐碱指数,逼迫的马体内的细胞像是霜打的茄子那样干扁羸弱。皇甫迟瑞不忍亲眼目睹侥幸逃脱了血光之灾的战马再去饱受风沙的摧心折骨,他把直视马的目光以及目光起点的脸颊偏向了另外一侧。渐行渐缓的老马走的东倒西歪,坐在马背上的皇甫迟瑞感到了乘舟的天摇地旋。他松散的骨架,和身上的衣服一样都被摇晃的四分五裂。搁在往日碰到这种情况,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挥鞭朝着马臀连连猛抽。可是现在,他和马成了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理解马的难处,他知道马也懂得他的苦心。
冒着腾腾热气的唾沫,从马干裂的嘴唇里“呼哧呼哧”的源源不断的倒垂下来。皇甫迟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烫热的泪水也跟着马的唾液一起倾盆而下。多年野外行军的经验告诉他,马的体力必定是挥霍到了极限才会如此一反常态的垂涎三尺。“马啊,”皇甫迟瑞捋着马背上的鬃毛,无限爱惜又无限感伤的说:“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想下来走会儿,好给你留点儿喘息的空档儿。”他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昭雪,又话锋一转的解释说:“可是不行啊,我得骑在你的身上,好让自己多积攒些体力啊。万一你不行了,我还能给昭雪提供点儿照应。毕竟,她还不到一岁大。她不会照顾自己,或者说她比你更需要我的帮助。我想,你能原谅我的这点儿私心吧?”
皇甫迟瑞用结满老茧的右手擦了擦昭雪眉头的沙粒,明知无望却还要自讨没趣儿的低声询问说:“昭雪啊,你看见了吧,”他一边对昭雪说着一边用腾出来的右手爱抚的拍拍马背,谦逊而自疚的嘿嘿笑着说:“可千万不要取笑它的老态龙钟,它可是匹好马。它救过我的命,如今又要救你的命了。有朝一日,我们皇甫家族得给他养老送终。”皇甫迟瑞说到这里,摩挲着自己已经略微泛白的胡茬儿、仰头看着烈日自语说:“谁知道呢?说不准它比我还能活,到时候谁送谁还真不一定呢!”其实,不光他这一句是在自言自语,这之前以及这只后的时间里,他都是也只能是自言自语。人类进化史上最高端也最朴素的哲理,便是自救。
朵朵蘑菇形状的风沙劈头盖脸迎面而来,趴伏在马背上的皇甫迟瑞拼命用身体完全罩住了怀里的昭雪。或是被眼前灵光乍现的阴影所蒙蔽,昭雪好似粘在一起的四支眼皮同一时间分开了。刺鼻的汗酸味儿弄得昭雪脸部的表情有些异样,这让她额头上本来平行着的眉头竖成了八字形状。轰隆轰隆的风声组成了天然的催眠曲,听得昭雪不由哈欠连天再度睡倒过去。皇甫迟瑞并未察觉出怀里揽着的昭雪有何异常,他只是既像安慰昭雪也像安慰自己的说着:“不怕,要对这匹马有信心才对。它跟了我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当然,我也从没单纯的只把它当成马来看。它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这样深情款款的说着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水分化成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嘴上啰里啰嗦的皇甫迟瑞,手上似乎也没闲着。他按摩似的轻拍着马的脖颈,马脖颈处顺滑的毛发让他想起了当年主上赏赐的丝绸。马显然会意了皇甫迟瑞的示好,它用仰天长啸作了回复。阒寂无闻的荒漠上的这一声长吼,惊的皇甫迟瑞的耳膜像是被狠命锤击的鼓面跌宕起伏。“我都老成一把骨头了,你的身体还和几年前一样结实。”言语中有着几分欣慰又有着几分感伤的皇甫迟瑞,又独自忆起了往事:“你准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吃的那场败仗,那场我俩打过的唯一的一次败仗。整整一万多人马,生还的只有我们俩。鲜卑军中了敌人的埋伏,只能像箭靶子一样被万箭穿心。可连我也没想到,敌人飞驰的箭簇硬是没有赶上你奔跑的速度。那是我第一次骑你,你给我的见面礼可不算少啊,你救了我的命!”
回忆进展到这里如同紧绷着的弓弦忽的断了,皇甫迟瑞僵硬的脸部肌肉松弛了一些。他张开嘴来想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唠叨下去,可说出的词句显然违背了他设想中的意思:“然而,我也救过你的命啊。你别忘了,在这之前你可是肉匹马啊,是我把你从屠夫磨好的刀下活生生的给救下来的。”马像是听懂了一些,用头往后温柔的蹭蹭皇甫迟瑞前倾着的头部。皇甫迟瑞感知出了马在自己头顶上报恩似的磨蹭,就又语调故作严肃的说:“你先别得意,让我好好算算光是为了赎你就花去了我多少真金白银。”他说着用挨着马身体的右手朝马身上轻重缓急的拍打了几下:“可不少呢!足足一百两黄金,榨干了我几十年的家底。可事情终归办得不赖,你值这个价钱。”
现在说到一百两黄金的时候,皇甫迟瑞的语气比起当年释怀了很多。他眼望着这层出不穷的荒山野岭,实在想不出一百两黄金能有什么用途。“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困倦的皇甫迟瑞自己唱着唱着一打盹儿便睡去了,昭雪也在他舒适温馨的怀里呼噜不止。外界的风沙依然大的吓人,可此时的皇甫迟瑞早也鼾声如雷。他对这匹马信心十足,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它。以前皇甫迟瑞还是将军的时候,他逢人就想夸夸这匹追随自己多年的老马:“它是好样的!在这之前和在这以后,我从没遇见比它更优秀的了。”并且他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它有一颗勇敢的心脏。有一颗勇敢的心脏的人是人中吕布,有这样一颗勇敢的心脏的马就是马中赤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