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隆泰十四年,八月十五,中秋圆月夜朦胧。
胶东泰州,平阳郡梅城里,未央楼内。
灯火如昼,芳香醉人。
除去作为胶东关东两地最富盛名的“温柔乡”和“酒色地”名头,白天里看未央楼不过是座高三层宽长二三十丈的寻常酒楼客栈样子,也就大了点,看不出什么别的意思来。
可到了夜里吗?
啧啧啧,迷死个人哟。
......
彩灯招摇红袖乱,莺歌偷透烂轩窗。
曼语随风摇如夜,琴瑟香熏柳巷深。
七色花路开南北,三教九流东西来。
从来只问神仙数,温柔乡里教长生。
......
“未央楼不是青楼,是花境雅地啊!”凡是去过的人,别人再问,大多都是这么个回答。
花境雅地,楼里的姑娘小伙自然都卖艺不卖身。
屁!
有何差异,不还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谁家青楼还能在外面挂上“来啊,快活啊””五字不成?
背地里金银珠宝收,还不是个人肉床榻买卖。
说的好有道理.....
不,有差异的,两点差异。
其一,这未央楼,是朝廷十七年前,根据某人提议兴建的头座税收“乐所”,也是大靖天下三座“纳税”乐所之一,换句话说,这未央楼,是听朝廷话才建的。
其二,未央楼,男女皆可入,一楼“遮面堂”,男女务必遮面饮酒做乐,随你男子女子,任选男子女子陪你,开心就好,随意而为,只要不踩上未央楼定的几条规矩,有银子你就是天王老子。
......
即是中秋佳节,未央楼今晚的开场助兴节目自然格外出彩,
一楼大厅“花台上”,一绝色女子正抚琴慢歌。
看她桃面粉透嫣然笑语,看她盈盈小动朱唇娥眉,看她楚楚细腰罗裙轻遮,纵远观一瞥亦让君王犹怜。
“值了!没想到今晚是冷秋姑娘出场助兴!这一百两花的!不亏!”
从女子登台起,凡是近水楼台能瞅见她具体身姿的十桌清宴客人,不分男女,都停下手中动作。
无论动作是怀中探花,还是幽中暗取,此刻都怔怔傻傻的惊喜望着台上。
“花开花落久,人间一千年,相负莫相忘,来生愿比邻。”
虽是普通小调,从这冷秋姑娘口中慢唱而来,众人却如聆天音,大感靡靡之音浮云海,飘飘欲成仙去也。
为何如此夸张?
不夸张的,要知道知道这冷秋姑娘,可是年前刚刚夺了两东花道魁首的女子,平日里任你是王孙贵族,或是江湖豪门,哪怕一掷千金,也得看冷秋姑娘的心意心情才能有幸会面寒暄一二。
坐的稍微远点的客人们,心里无不暗骂自己:“唉!省下那点银子干嘛,二楼三楼有什么好去的!”
不消多时,一曲已尽。
若干年前还只是一个干瘦普通的青楼丫鬟,今日千客逢迎万人相呼的冷秋姑娘坐在花梨凳上,笑意浅浅,眉波暗度,享受着台下的热切目光。
葱指抹罢五十弦,华年流云从容度。
年刚二十的冷秋姑娘心底有些感叹的想起“恩师”对她的赠言。
“要不食人间烟火高高挂起,也要低下身段埋于矮土普通°”
于是她慢慢起身,场面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秀手往台下左边一招,一个青衣小厮赶忙上台去听侯差遣。
瞧他满心欢喜,三步并做一步的快跑上台,生怕让平时他也难见着的冷秋姑娘等急了。
距冷秋姑娘还有半丈,青衣小厮停下身子,面带潮红的紧张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台下众人也十分好奇,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翘首以待。
......
对着青衣小厮说罢,冷秋姑娘便踱步转身离开,留下纤瘦背影芳香阵阵,
“冷秋姑娘说了,今日凡是来我未央楼者,皆赠神仙醉一壶。”
青衣小肆大声说完,场面顿时暖热起来。
“冷秋姑娘!”
“冷秋姑娘!!!”
台下众人有些不由自主的朝着冷秋姑娘离去背影呼喊起来。
一夜风流紧,醉是花伤人。
这才刚刚掀开帷幕。
......
未央楼三楼,天字号甲等房“竹叶青”内。
冷秋姑娘躬身立在雕梨红裳卓前,似下人般手持酒壶,神色恬静,毫无不悦样子。
这般情景,若是让一楼众人看见,不得掏心挖肺的好好疼怜道:“怎能如此对待佳人!放着我来吧!”
但要是他们有些人看到冷秋姑娘“服侍”的二人,有一人是面带半遮容纱的紫裳女子后,他们肯定又会说:“应该的,冷秋姑娘尊师重教,人美心更美。”
“略输慕容嫣紫一筹,来日必定明扬天下。”
年前冷秋姑娘登上关东花道魁首时,这便是她的美言定语。
慕容嫣紫是谁?
未央楼的楼主,有花道大宗师之称,在三年一届的天下花道大选中连夺四次桂冠的女子。
更是两年前未央“封容”后,一手调教出冷秋姑娘这稳稳能夺得明年天下花道桂冠的新秀。
“师傅,秋儿就先下去了。”
冷秋姑娘十分识趣的在她“恩师”刚要摆手之前,就莞尔开口自己退出房间了。
......
“这丫头的眼神劲越来越好了。”
没等冷秋姑娘的“恩师”慕容嫣紫开口,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倒先笑呵呵的说话了。
有“花道”大宗师之称的慕容嫣紫,轻摇了摇头,抬袖掀开面纱饮下一口竹叶青,有些打趣的对着男子柔柔说道:“还不是被你吓得,没看秋儿一开始都没认出你啊,这才两三年的功夫,你这怎么长的啊?怎么又胖了,这得五百斤了吧?”
“呵呵,心宽体胖,心宽体胖啊。”男子又笑呵呵的回道。
这个被一身肥肉所累,蒜头鼻子王八眼的男子,说话也似耗费了许多气力,额上有微汗随之冒出。
无奈摇头的慕容嫣紫递上纱巾感叹道:“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银子撑起来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富贵,一年比一年更肥。”
肥硕男子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然后他伸手接过纱巾,毫不疼惜的用这能拍卖出天价的随身衣物,胡乱抹了抹额头汗珠,又把纱巾攥做一团扔放在桌上。
动作干净利落,自然而然。
若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才长得格外妖艳美丽。
那这屋内,慕容嫣紫和对面那活脱脱五花肉成了精的肥硕臃肿男子,可不就是奇葩仙桂给栽在脏臭猪粪上的别有恶趣。
可又有谁敢小瞧这个太过肥硕,也越来越肥硕的男子。
关东巨富朱有为。
正是此人,挤兑的胶东丰家挪用了自家官窑本分家当,置换了两百万两现银,只为跟他一挣两东典当行的高下。
两家举行识宝大会,甭管三教九流,只要你有自认为不错的东西,便可参会,让两家同时下赌对拍,看谁拍下的多,看谁拍下的贵。
结果吗,那场两天两夜的拍卖大会之中,丰家错用一百万两买下了西汉画圣的赝品《天下潮》,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一口气没赌赢,还落得个睁眼瞎的败家名声。
朱有为则用一万银子买下一个奇形怪状的珊瑚树,后来被识出那是海外龙种珊瑚王,无价之宝!
经此一役,只有五年资历的庆朱号响彻天下,独占两东典当鳌头。
“下个月我就不去牧洲了,你把那珊瑚王带去就行,省的我去了没啥用,又得让大哥埋怨我不求上进。”挠了挠头的朱有为嘟囔说道。
慕容嫣紫左手睁着下巴,慵懒的嘲讽回道:“谁让你真把挣钱当做正事了,本来你好好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就行,这可好,你倒做大做强了,出个远门也出不了,就你这小山丘,可不是个大把柄,逮住了再一烤,啧啧啧,乳猪飘香啊,谁不想吃一口。”
外人实在想不到,温温如玉、清谈有芳的慕容大宗师怎会如此挖苦别人。
朱有为苦笑了声,屁股离开板凳幽怨道:“行了,我这还得赶着去扬州呢,谈成了你也能真正金盆洗手啊...你说你,不念我的好就算了,我这劳碌命也认了,可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功夫可别对着我使了,好好道个别不行吗。”
知晓朱有味赶着做什么的慕容嫣紫挑了挑眉,抬起右手,食指勾了勾,妩媚性感道:“小猪猪,东西呢?”
朱有为回道:“珊瑚王不是给你了?”
慕容嫣紫不言不语,又勾一勾。
朱有为疑惑道:“什么啊?”
慕容嫣紫仍不言不语。再勾一勾。
朱有味冷汗抖起:“对对对,还有这个。”
朱有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黑盒子,放在桌上转头便走,虽胖步蹒跚,却踱的急急,跟逃命似的。
他可不想被这逗急红了眼的兔子啃上一口.....
朱有为离去半个时辰后,收拾妥当的竹叶青房内一片静谧,于屋外喧嚣花闹如分天地。
窗外圆月羞透光来。
慕容嫣紫坐在梳妆台前,台上除却一应打理妆容杂物外,还有打开来的小小黑盒和一柄明晃晃的银刀。
盒子里是状若粥糊的透明液体。
只见慕容嫣紫抬起纤纤左手,用食指往盒内一抹,粥糊便沾在指尖一些。
慕容嫣紫又用右手掀起半遮面纱,左手伸了进去。
“唉,这两年,胡子怎么长得这么凶啊。”
郁闷话语落后不久。
屋内磨刀声起。
嚯嚯而烈。
整整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
.....
中秋圆月,自然不单耀一州,是光洒大地,普天共享明华。
大靖陇北益州,只输牧洲描天峰的折断峰下,唤做“鹅庄”普通村庄里也正热热闹闹的过着中秋佳节。
陇北中秋风俗,除却吃月饼,团圆饭和拜兔爷外,还多了送花灯一样。
何为送花灯?
可不是像七夕乞巧节一般,男女相互爱慕,偷偷送灯以示情长。
而是中秋前几天,凡是家中有不满十五周岁孩子的父母,都会准备好一盏用自家孩子一缕头发混在灯芯里的花灯,在中秋夜里,去村里或者附近最有学识的长者家中,求字写于灯面纸上,再提回家中,放在儿女床头照圆月一夜。
....
鹅庄私塾门前已排起长龙,几十户人家都在翘首等待着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给自家儿女题字,闲来无事的他们正吃着月饼,前后左右面带喜色的谈着家长里短。
“唉,看到没,柳先生给老李家的儿子写了啥啊?”队伍中间有人朝前询问道。
“我瞅着是从善如流,学以致用吧?”倒是后面的人先开口了。
“嗨,这几个字啊,柳先生前年留给俺闺女写了。”前面人有些炫耀的显摆道。
“嘿,谁能跟你家妮儿比啊,年年评优甲上,柳先生可不是先把好的给你家妮儿。”中间人恭维道。
“学问好有什么用?就算把这十几年来最好的君子博学,一日三省写上,还不是得嫁人,姑娘吗,到底比不过带把的。”中间人又悱恻道。
这么多年来,村里人都对私塾柳先生的题字上花灯“深藏奥妙”自有琢磨。
村里人知道人分三六九等,字当然也分,这中秋题字吗,大抵对应自家儿女在私塾的表现和柳先生的期望。
君子博学,一日三省,十四年来这八字出现过一次。
曾经得到这八字的少年,如今已成为主政一方的五品大官。
知礼守礼,包容有方,有八人得到过。
学以致用,从善如流,有三十八人得到过。
事在人为,学问不浅,有一百二十一人得到过
......
有的爹娘因得到好八字,回去对儿女喜笑眉开,零花钱自然多多。
有的爹娘没得到心中八字,或者没有往年的好,回去自是一顿好打或者恨铁不成钢的暗自神伤。
也不知道并不知道这怪事,只是题字抱有期望或者劝诫的柳先生若是知道,会不会每人都给来一个“君子博学,一日三省。”